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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人走在他的身后他就会感到害怕。只要有可能,他都会背靠着墙坐下来。最使他难堪的莫过于走下拥挤的楼梯时,这时候他会耸起双肩,好让衣领遮住那块可怕的皮癣。他任由头发长得又长又厚,一半是为了遮丑,一半是怕他的难言之隐暴露在理发师的面前,使他无地自容。

他往往特别在意其他青年白皙、光洁的身体,他对美国人崇尚的健康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其实那是一种病态,因为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有溃烂的伤疤。他想起从前所有的英雄幻想,他不由得退缩了;他想起了布鲁斯·尤金,这个曾经自命的英雄,以及成千上万个浪漫的角色。现在他自己身上有了这样一块奇庠难耐的皮癣,简直令他无法容忍。他对自己身体上的瑕疵开始病态般地神经过敏,不管是实实在在的还是幻想出来的全都如此。他常常一连几天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只关注别人的牙齿——他与别人谈话的时候,常会盯着对方的嘴巴不放,看看别人有没有补过牙、拔过牙或者镶过假牙。他常常又妒又怕地看着其他年轻人那一口跟象牙一样洁白整齐的牙齿。他一边张着嘴,露出自己虽然齐整却因为吸烟而开始发黄的牙齿。他每天要这样重复不下上百次。他用僵硬的牙刷使劲地刷着自己的牙齿,直至牙床出血。他会因为一颗迟早都要拔掉的龋齿闷闷不乐地沉思很长时间,然后绝望地在一张纸上计算自己到什么年龄牙齿就会掉光。

但是他心想,假使我在20岁之后每两年掉一颗牙齿,那么到50岁的时候,至少还剩15颗牙,因为每个人包括智齿在内都有32颗牙。因此如果能把门牙保护好,情况就不会太糟。就这样,他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暗自盘算着,也许到了那个时候,牙医就能为我换上真牙了。他阅读了好几本牙科方面的杂志,看看有没有通过移植健康的牙齿来代替坏牙的希望。到后来,他还会心满意足地研究他那张长着丰满下唇、肉感且噘起的嘴巴。他发现即使在他微笑的时候牙齿也只会露出一点儿。

他每逢见到医科学生都会向他们提出无数问题,比如怎样治疗遗传性血液疾病、性病、肠腹部癌症,还有动物的腺体与人体移植等。看电影的时候,他往往会专心致志地观察男主角的牙齿和肌肉;看杂志的时候,他会盯着杂志里面的牙膏和硬领广告;到体育馆的浴室去洗澡时,他常常会盯着其他年轻人平直的脚趾,同时暗暗想着自己隆起、弯曲的脚趾,不禁黯然伤神。他往往会赤裸着身体站在镜子前面,打量着自己瘦高的身子、光滑白净的皮肤,除了弯曲的脚趾和脑袋后面那块可怕的皮癣以外——总体来看,他的身材还算匀称、结实。

后来,他开始慢慢地从自己的身体缺陷中找到了一种可怕的喜悦。他把脖子后面那块挖不去、擦不掉的东西看作自己天生悲剧性情的体现,有时候还会因为这一点而情绪抑郁、狂乱不已。但是他也发现自己的身体其实很健康,足以把他从忧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在他读过的小说、看过的电影和硬领广告、千百个布鲁斯·尤金式的幻想中,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脚趾弯曲、牙齿龋蛀、皮肤长癣的英雄。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主角的身上会有这样一些瑕疵,不管是钱伯斯和菲利普斯小说里的交际花,还是梅瑞狄斯和维达笔下的名媛淑女。现在,在他所有的幻想之中,他爱上的是一位长着胡萝卜色头发、浅紫色眼睛、眼角带有皱纹的妇人。她长着小巧的牙齿,洁白而不太整齐。她张开嘴微笑的时候,能够看出里面有一颗镀了金的臼齿。她非常精明,有一点倦怠的神情;她是女儿也是母亲,她像亚细亚人那样古老而深沉,像万物萌动的4月一样年轻,永远像少女、像主妇、像母亲、像护士一样,回到他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