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他乡寻梦(第2/6页)

甘特依旧住在他的起居室里,但是其余的房间都租给了一位40岁左右、头发灰白、举止轻巧的寡妇。她把他们一个个照顾得服服帖帖,对本恩尤其关心。晚上,在凉爽的阳台上,尤金发现他们坐在成熟的串串葡萄下,听见哥哥平静说笑的声音,看见香烟在黑暗中画出的红色弧线。

家里最沉默寡言的本恩现在也比以前更加安静、忧郁了。他每天进出家门,满面愁容、举止粗鲁。他和伊丽莎的谈话既简短又冷嘲热讽;他几乎不同甘特说话。父子两人从来不会坐在一起促膝畅谈。他们的视线从来都不接触——父子之间存在着一种莫大的羞耻,这是父亲的羞耻,也是儿子的羞耻。这是一种始于娘胎的神秘的羞耻感,它超越了现实生活,让所有的人都难以启齿,令他们沉默不语。

但是和尤金在一起的时候,本恩会比以往更加自由地畅谈。晚上他们俩喜欢坐在各自的床上看书、抽烟。本杰明·甘特常常会强烈地谴责生活中的痛苦和苦难。每次说话的时候,他总会阴沉沉、慢吞吞的,就像他念书一样,一个字一个字非常艰难地吐出来。但说着说着,他的语速就会变快,感情也会越来越浓厚。

“我想他们一定跟你哭过穷了,是不是?”他扔掉了香烟,然后问。

“嗯,我得省着花才行,千万不能浪费。”尤金回答。

“哎——呀!”本恩说,脸上露出难看的表情。他撇了撇自己的薄嘴唇,轻轻地笑着。

“爸爸说,不少大学生都在餐厅里当服务员,靠打工养活自己。或许我也可以干那种活嘛。”

本恩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弟弟,用满是汗毛的胳膊支着自己的身体。

“听我说,阿金,”他严厉地说,“别做他妈的小笨蛋了,好吗?有了钱只管花。”他恶狠狠地加上一句。

“嗯,他们送我上大学,我应该感激才对。我得到的比你们其他几个得到的多得多。他们为我付出了许多。”尤金说。

“为了你?你这个小傻瓜!”本恩皱着眉,厌恶地说,“他们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他们自己。你不要让他们得逞了。他们指望有朝一日你能出人头地,也好给他们的脸上多贴点金。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把你送去上大学,还差两年呢。别犹豫了,他们给你的钱只管花好了。我们其他人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我只希望你能抓住一切机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全部。我的天!”他狂怒地大声说着,“他们宁可把钱放在该死的银行里烂掉,也不会给别人发挥一点用场的,你说呢?阿金,尽量多要一些。到了大学,你的钱要是不够花,不够跟同学应酬,只管向老头子要。在家乡这里,你从来没有机会扬眉吐气,现在你要出远门了,可别把这个机会给浪费掉了。”

本恩点起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会儿,没有作声。

“他妈的,怕什么!”他说,“我的天哪,我们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尤金在大学第一年里,感到孤独、痛苦、失败。就伴随着尤金的生活。刚入学三个星期,他就成了众人捉弄的对象,和他有关的经典笑话足有半打。同学们笑他对学校传统知之甚少,而他轻易就会上当受骗变成人们的笑柄。他是有史以来最幼稚的大学新生:他在教堂里全神贯注地倾听布道,牧师是一位戴着假胡须的大二学生;他勤奋钻研、态度认真地备考大学手册里的内容;还有一次,当他和另外的50名同学被选入文学协会的时候,只有他一人莫名其妙地站起身发表入选感言,险些把在场的人笑破肚皮。

人们对他个人行为的取笑——虽然有些残忍,但其实都只是一阵空洞的笑声,而且也是美国所有大学里司空见惯的一种起哄现象——风趣、夸张、全国各地都是这样——这些恶作剧在他内心深处形成了一定的伤害,而他的同伴们却几乎没有觉察出来。他之所以受到众人的瞩目不仅因为他洋相百出,而且缘于他那副孩子气的娃娃脸、瘦长笨拙的身体,以及像剪刀一样的瘦腿。大学生们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从他的旁边经过,他顺从地向他们致敬,内心却很不好受。那些没有出过洋相、比他聪明的同班同学,个个笑容满面,得意扬扬。每次看见他的那副神态,都会使他气得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