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冰儿再度来访,是四天以后的事了。

仍旧是深夜,仍旧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仍旧小雨如丝,小雨如织。

她推开门走进来。穿着件好舒服的家居服,灰色灯芯绒的长袍,袖口和领口镶着桃红色的缎带,有点儿像睡袍,却比睡袍来得考究。她没有化妆,干干净净的脸庞显得特别清秀。她径自走到沙发边,很熟稔地坐了下来,两腿一盘,也盘到沙发上去了。把一双灯芯绒的拖鞋留在地板上。她就这样很舒适地蜷缩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膝,对他安详地说:

“看见你的灯光还亮着,忍不住要过来跟你聊聊天。”

他笑笑。他知道“欢迎”两个字正写在自己脸上。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面,他为她倒了一杯热咖啡。这自动贩卖机还是朱珠最近建议订来的,为了候诊室里总有许多病人,也为了护士们。

“嗯,很好的咖啡。”冰儿说。

“没有火锅招待你。”他笑着。

“哇,别提了。”她羞红了脸,把下巴半藏在弓起的膝盖里去,“每次都害你乱忙一阵。”

他想起那个晚上,事实上,他并没有“乱忙”多久,因为他才回诊所,阿紫就打电话来说,徐世楚吐了,把玫瑰花瓣汤都吐光了,所以,他也没特别做什么。只是,那晚的火锅,当然别想吃了,据阿紫说:

“锅底都烧穿了,烟把屋顶都熏黑了,满屋子焦味,楼上的邻居差点把救火车都叫来了。”

他在她对面坐下,望着她微笑。

“你笑什么?”她问。

“很难得看到你这么——”他找寻合适的字眼。

“安分?”她接了下去。

“是的,”他点点头,“就是这两个字,安分。”

“唉!”她望着自己那露在裙角外的脚趾头,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问。

她想了想,睫毛很安静地半垂着。

“其实,”她扬起了睫毛,正视着他。“我本来是个很安分很乖的女孩,小时候,我安静得常常让别人认为我不存在,我是和徐世楚相遇以后,才变得这么疯疯癫癫的。”

“我并不觉得你疯疯癫癫。”他真挚地说。

“那么,你认为我怎样?”

“我认为你是个感情非常强烈的女孩,你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热情得像一盆火。”他笑了,“你实在不该叫冰儿,你该叫火儿。你的热力,足以烧掉半个地球。”

“别夸张。”她微笑起来。

“没有夸张。我第一次认识像你这样的女孩。在你出现以前,我一直认为每个女孩子都差不多,是像小河流一样的,婉转、柔顺、平静。你要知道,我虽然是个医生,经常接触不同的人,可是,生活仍然十分单纯。阿紫那天说得好,有的人生活得平平淡淡,有的人生活得轰轰烈烈,我就是平平淡淡的那种人。”

她注视他。

“好不好呢?”她问。

“以前认为很好。”他坦白地说。

“多久以前?”

“在你出现以前。”

她不安地蠕动了一下。

“与我有关吗?”

“当然。”他笑了笑,“如果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冰淇淋,你喝杯冰水就满足了。如果你不知道有貂皮大衣,你穿件棉袄就满足了。人的欲望都是因为知道太多而产生的。非洲土人至今在茹毛饮血,他们活得也很快乐,猎到了一只野兽,他们可以击鼓而歌,欢天喜地地唱上它一天一夜。他们的快乐——主要就来自无知。”

她很仔细地听他,深切地看着他。

“我还是不太懂。”

“好吧,我明说你就懂了。在你出现以前,我认为男女的感情都是平平淡淡的,认识、吸引、结婚、生儿育女,一切顺应‘自然’的要求。至于相爱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那都是小说里的情节,真实人生里根本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