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第2/3页)

杰克布走上去,买了一份犹太社区报,轻声和中年男人交谈了几句。我不懂他们的话,但我明白杰克布无非在问他的病情。果然,杰克布跟我说,中年男人得了疟疾,在八月下旬冷得发抖。

他刚来上海时办过一份报纸呢,杰克布说,后来倒闭了,他就靠这个书报摊子养家。

他站下来,回过头,又长长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他大概在心里说:这个倒霉鬼也可能是我。假如我父母没在三三年把我带去美国的话,守着这个书报摊在暑气里搂抱着自己御寒的家伙也许正是我。我也可能是马路对面排长队领每天唯一一餐饭的任何一个倒霉蛋。我更可能是那些被丢在欧洲,陷入了神秘的沉寂的大多数犹太人……

你和这人熟吗?我问道。

熟。杰克布说。

我心想,反正只需三分钟他就能把这条马路上任何人变成熟人。

他也是柏林人。他把视线从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慢慢抽回。我是看着他被病魔、饥饿一点一点吃掉的。能相信吗?半年前他还在足球场上当过裁判。

我问他们刚才谈了什么。

他说中年男人问他听说“终极解决方案”事端的进展没有。杰克布笑了一下。这个笑我现在也懂了。它一般发生在他要讲一句残忍的话之前。他说:他还担心那个?好像他活得到那一天似的。

我们走进一家糕点铺。

听着,May,杰克布说,今天是我们的订婚日。

我打断他,说假如那枚戒指是为了昨天夜里那桩事的补偿,大可不必。

他又来了,装得情场老杀手那样一笑,说有补偿比没有补偿好,不是吗?

我瞪着他说:我不要补偿!

他才不生气,说:那我要补偿。我的肩膀险些就让那些牙咬穿。

又是那副可亲而讨厌的自家表兄模样。他把你逗急,为的是捞到把你哄好的机会。

我说:你把我当什么人?福州路上“咸肉庄”女人?让个小毛孩来打发我走!

他说:我跟他说,你去叫我太太起床,把她送到渡口去。他笑嘻嘻的,把杰克布惹生气不大容易。

接下来的对话我记不清了。大致是那样的,我们表面在拌嘴,实际上呢,在掩盖我和他对一个事实的认清,就是我们的关系已经过渡到另一种性质的事实。对话大致是这样的——

我说:谁会把太太丢在那个臭烘烘的圈里?

他说:你们中国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住在圈里,你只好跟着住。

“咸肉庄”站马路的都不会跟你去那里,卖肉的也会挑个好点的地方!

别这么说她们。

你跟她们来往过?

不是在上海。

在哪里?

他耸耸肩。

你真让我恶心!

男孩子很多都是从妓女那儿变成男人的。

你脏得像猪!

那是人对猪的误解。其实猪更喜欢在雪白的天鹅绒里打滚。

我恶毒地瞪着他,嘴唇绷紧,一松口就会朝他伤疤累累的脸啐过去。

请不要剥夺一只猪对一只天鹅爱的权利。

我绷紧的嘴唇喷出的是一个哈哈大笑,连我自己都意外,我的火气怎么就被泄了出去。

走出糕点铺我们步行去剧场。我用不着认路和辨别方向,杰克布走在这一带驾轻就熟,就像走在他少年时期的柏林社区。

爱尔考克区有一座犹太难民的收容所,今天的话剧演出就在那里举行。一间巨大的寝室容纳了几百张床,因此就有几百人相互做室友。现在上下铺排整齐后,变成了剧场的座位。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犹太人的大集会。一个青年男演员走上台,站在幕前,领诵经文。我转过脸,悄悄注视杰克布,他微微抬起下颏,双眼紧闭,不是在听经文,而是在嗅经文。

诵经结束后,他对我耳语,说他是个不虔诚的犹太教徒,在德国和美国很少去犹太会堂。在上海却不一样,他第一次感到跟犹太种族产生了强烈的同胞认同感,也许他感到寄居客必须紧相依偎。寄居者们要靠人多势众壮胆,所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需要自己的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