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第4/6页)

我把寇恩先生的提问全回答了,但是我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话太多,因为我思想不集中的时候往往是有用没用的话都说。我脑子里的画面是寇恩夫人指挥着由寇恩父子组成的人体吊车,把逃亡的英国人的旧家具和这个酒橱摇摇欲坠地吊上三楼,而我嘴里汇报着我父亲如何在他朋友的介绍下到了云南,在西南联大谋了一份职,又是如何跟其他五个教授合住一个破庙,染上了其中一个人的肺病。我谈到******如何不是东西,派人监视教授和学生们的言论,像我父亲这样言论过多的人被校方多次警告。******的贪污、腐败令我父亲作呕。他每天配给的两餐粗米饭常常被他省给同事,他自己常常打猎、捉鱼,所以还没有像其他教授那样处于饥饿边缘。我大概从我父亲又扯到了他信中谈及的货币贬值,多少次******的金融措施遭到我父亲的挖苦,强制控制粮、油、棉价格使民众信心一垮再垮,而奸商钻空子的机会越来越大,因此囤粮和囤油的无耻之徒从中国腹背又插一刀,说到这里,我突然没话了。

你一定常常经历这种时刻,一个人在夸夸其谈中已经丢掉了所有听众,他一闭嘴就发现死寂的大门立刻紧闭,把他关在门外,他似乎再也无指望去敲开这门扉。我和彼得父母,以及彼得,就处在这样的时刻。谁都想打破死寂,可一时间谁也无法打破。

这时我听见彼得的妹妹在和一个中国人说话。两个人都将就着对方的语言,说着马桶不通的事。

然后寇恩小姐进来,对母亲说了句德语。不用懂她的德语,你也明白她在抱怨那个中国人。你更懂她对中国人的不屑和厌烦。寇恩夫人用德语回答了一句什么,寇恩小姐不情愿地走到酒橱边,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几枚零钱,我慢慢理解寇恩夫人的话是:那么就给他点钱好了!

事情大概是这样:房东按照合同来修马桶,发现扳手被扳断,便说这是损坏器械,应该由房客付买配件的钱。彼得的妹妹在外面力争了一阵,争执不下,求援于母亲。寇恩夫人便轻轻一翘下巴颏:拿钱给他,不就是两个钱吗?她心力交瘁,淡泊地笑着,瞧不起对方也瞧不起自己,这场争执谁也不怪,只怪贫贱。

寇恩先生还在和彼得交谈。他们是那种绝不在不懂德语的人面前讲德语的人。他们不能容忍那样没教养的行为。他们的教养提醒了寇恩夫人,她对我笑了一下,请我务必原谅她说了德语。寇恩先生问彼得到了美国没有工作怎么办。彼得说可以先用带去的钱生活一阶段,然后从最低的工作做起,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去工厂上工,听说美国的工人挣得不错。

寇恩先生转过头来问我:May,他说的可行吗?

我心想,彼得把美国调查得比我还清楚。但我表面上装得跟他一样胸有成竹,有板有眼:可行的,美国工人有工会保障收入。

寇恩先生说:以后彼得还要靠你多关照,May。

我说当然会关照彼得。

他们以为我是谁?人口走私贩吗?彼得在我出现在他家之前,到底把我说成了谁?假如我没有一再提出要见他的父母和妹妹,我对于这个家庭是什么?是千千万万帮助了犹太难民的中国人?就像从中国员工那里抠出口粮工钱,聘用犹太难民的菲利浦?

后来彼得告诉我,他们的家规很严,属于最保守的犹太家庭,不主张儿女和外国人通婚。我顶了他一句:“尤其是中国人。”当然是在脑子里顶他的,但我敢说,假如我真说出口他会默认。即便他们在踏上中国国土之前对中国人没概念,住了两年也不一样了。中国人的苦难之深重让他们胆战心惊,这不是一世一代的贫穷苦难,这贫穷苦难一看就知道是几千年的累积。而我就是他们之一,是那个往墙根一蹲就吃东西,或打盹,或解手,或死去的庞大人口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