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第2/3页)

我的伤算最轻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

监狱里天天枪毙人。

……

有一些比詹姆斯还年轻的学生,在我眼前给打死了,十来个人一块儿给打死了。就是要我看看,浑身打出洞眼的也可以是我。

他和我走到了静安寺大街上。雨前的天气,让人感觉很脏。大街上人很多,却是些快活时髦的人,不知他们大白天不工作凭什么这样花枝招展,一个餐馆出来,又迈进一个甜食店。

几个日本海军在放假,和两个日本女子响亮地谈笑着走来。他们沉默起来和打破沉默都颇可怕。你看,在上海的大街上,光天化日,他们炫耀着他们的放肆。连他们的放肆也显得比别的民族彻底,因为那正是他们的沉默蓄养出来的放肆。

他们有什么权力……不,我是说,是什么让这些人认为他们可以在别人的国家把人当粪土?为什么总有一部分人有这个需要,这个把别人当粪土对待的需要?杰克布站下来,看着日本人从他旁边走过去。我敢说,他们在自己的东京、大阪、横滨一定不这样放肆大笑,杰克布说。只有把别的国家的人当成粪土,践踏烂了,他们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大叫大笑。他们为了这种肆无忌惮的痛快,需要把别人看成粪土。这就是为什么。他没办法比你高,就用残酷血腥的办法迫使你低,这样他就比你高了。迫害是自卑的表现。迫害者都是心理残缺,内心孱弱的人。迫害是个非常幼稚的把戏,把比他高大比他强的人用非自然的力量——比如武器,比如舆论,比如氓众,压低,压成他脚下的粪土,嗬,他就感觉好极了。

几个日本人消失在人群里,我拉拉他,说,好了,可以了,他们有什么看头?

我们继续走着,走得很慢,不时停下,让杰克布把气喘上来,或把一阵疼痛忍压下去。

我问他我们要去哪里。他好像目的地明确,跟以往一样。

我听说他们会把人的指甲一根根拔下来。他们每次把我带出去,我都浑身发抖,在等待这一刻。假如说我过去害怕过,跟那种害怕相比,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害怕。也就是说,我过去根本没有害怕过。这样的害怕也让人智力低下,要么是糊里糊涂叛变,要么是糊里糊涂硬顶,做烈士。那被当场殉道和很快变节的都可能是我。一个人在那情形下不死,不变节真是偶然。

杰克布说:但现在我感到了什么你知道吗?我感到最严重的恐惧我都经过了,我对恐惧基本上免疫了。

他和我那时一样。从拘留室出来,我也以为我对恐惧免疫了。

他那只接好的胳膊吊在绷带里,草帽檐下面露出大半个脸容,紫色的淤血正在往青黄转变。这个脸像出窑陶器,烧出了意外的窑变。杰克布已经忘了他出门前在镜中自己看到的尊容,忘了他该体恤一下满街好心情的人们,别像现在这样恐吓他们。

我们坐进一家咖啡馆。他财大气粗的样子又来了。我提醒他别瞎花钱。他说他会写信给他父母在瑞士的朋友,让他们给二老打电话,说他英勇被抓,光荣受伤,请他们通过瑞士电汇些钱来。

我声明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让杰克布别给我叫什么蓝莓蛋糕、巧克力布丁,或者新鲜掼奶油。

他才不理会,照样花花绿绿叫了一桌子,瞬间就花掉了凯瑟琳一周的伙食费。

我只好再一次提醒他,为了打通黑道关系,菲利浦使了很多钱救出罗恩伯格,我也借了一千美金。

他皱皱血痂已经变黑的眉头。似乎生死大关刚过,我怎么会拿如此不搭界的鸡毛蒜皮的事来烦扰我们自己。他舀了一勺掼奶油放进嘴里,过瘾地长长地哼了一声。两天前他都不知道此生还能否再吃上掼奶油了。

杰克布说:别担心,我会在信里告诉我父母,保释我出狱的钱是两千块。日本人抓我,我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