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3/4页)

奇怪的是照样有卖大饼油条的摊子在路边摆开。也有黄包车上来向我揽生意。路面上的粪迹也证明马桶车刚刚通过,昨夜降临的世界性大灾难并没有阻塞上海的新陈代谢。不知为什么,这些给上海带来恶名的马桶车辙使我感动,给了我一切都还活着都还在蠕动的证明。

我跟彼得见面是租界沦陷的第二天。那天发生的大事太多了。凌晨日本炮火毁了一艘英国军舰,降了一艘美国军舰,所有水兵成了第一批“POW”(战时俘虏)。日本兵占领了沙逊大厦,占领了所有英籍美籍富豪的不动产业。我在早晨七点多来到彼得家的弄堂,用传呼电话把他叫了下来。我们相拥而立,无言了很久。

彼得还没有梳洗,睡得一侧面颊上全是枕头的褶皱。我看着那一半面颊,好心动。似乎只有爱人才会看见这片脸颊,因为它不会公开,是体己的人所私有的。

我告诉他,什么都怪我,我该早点来安慰他的家人,让大卫不至于想得太绝,对自己干得太绝。现在想来挺滑稽的,好像二十一岁的我真觉得自己有救世之力,回天之力。

我第一句话就告诉他,千万别急,我从没来得及撤走的美国女同学那里打听到,即便上海和美国的航路中断,我们也可以溜到澳门,从哪里乘船去葡萄牙,再转道去美国。然后我说:我知道大卫的事了。

彼得抬起眼睛,有点吃惊,似乎想问我是听谁说的,但马上又抿紧了嘴。谁告诉我的有什么重要呢?我们慢慢往里弄口走。里弄尽头的光线好得多。

彼得说全家没一个人意识到大卫会想到绝处。大卫一直安安静静,用推车帮母亲把加工成的绸伞从杨浦区作坊运回来,仔细地一个个地检验瑕疵。十八岁的大卫从母亲那儿挣零花钱,拉一车阳伞,挣五根烟钱。

大卫是在难民大宿舍养出的烟瘾。

谁也想不起大卫显露过任何异常。父亲从轮船底舱出来之后,就一直患有神秘的晕厥病,无论是过马路,坐马桶还是登楼梯都会随时晕倒,所以大卫尽量不离父亲左右。

大卫每天下午六点左右,都拿一个竹篮去不远的菜市场买菜,那时蔬菜都是残枝败叶,非常便宜。他每天走到菜市场中段,都会碰到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卖一种梗子又厚又长的绿叶菜,一棵就差不多一斤。大卫有时从菜场一头走到另一头,竹篮仍空着,不是菜太贵,就是菜太糟,或是一些菜他不认识。走过去走过来,老人筐里的菜还是卖不掉。这天老人对他招招手,说他的菜横竖卖不出去,不如送给大卫。大卫问他,为什么他的菜卖不出去,老人说上海人吃不惯这种阴沟里都能活、冬天也冻不死的长梗青菜。他和老伴逃难逃到上海,住在一个炸塌的房院里。没有足够的土地种其他东西,只能种最好活的。老人每天挑着两筐菜来,运气好的话他能卖点钱。到了市场落市,他无论如何挑不动剩下的菜走回闸北。大卫的上海话只够他和老人聊这些,关于老人的孩子们怎样了,是活是死,他都没听懂。

老人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大卫,用下巴点一点破烂棉鞋前面蔫头蔫脑的菜,要他全都作礼物收下。大卫若放下几枚零钱,老人便做出一张老虎脸,奓起脏兮兮的胡子。老人的这些礼物给彼得母亲做成各种炖菜,只需薄得透亮的一片黄油,阴沟里都能成活的菜也挺可口。大卫自杀的那天晚上,他仍然带了一篮菜回来,什么异常也没有。

谁都无法猜想,大卫怎样对父母“就会好的,只是暂时的”这类话听够了。或许,他自杀的念头产生得很早。也许在奥地利至意大利的火车上就产生了。他看着他的鸽子一程一程跟着火车飞,便萌发了不如一死的闪念。或者,在他认识一个中国的卖菜老人之后,他才明白他是不可能像中国老人那样忍下去,把日子挨下去的。老人让他明白,他的忍受仅仅是开始,还有多大的余地。人对于忍受原来有如此惊人的潜力。他可不要发掘自己的潜力。老人对他那样笑眯眯地招招手,他想,他不可能笑得出这样的微笑,对所有忍受下来的和将要忍受的如此宽厚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