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2/3页)

只消一秒钟,我就明白它们是什么。是油印的小报。也许抗日小勇士们在危急中把它们藏进来的,也许是世海抬举我,想让我成为他们抗日主张的非自愿传播者(后来证实是后者)。

日本兵在门里就吼得震天介响:不许动!动一动就开枪了!(这些话都是我猜的,但他们除此之外还能喊什么?)

当翻译的娘娘腔男子马上就让日本兵明白这都是些什么纸片。纸质很差,不比烟纸店包大头菜的纸好多少,油墨味极浓厚新鲜,我应该隔着伞套就闻出来的。现在晚了。

彼得向我走了两步,看着日本兵们把我两只手扭到背后,看着我连衣裙的领口被扯得成了绞索。

误会了!他用漂亮的伦敦英文大声说,嗓音大幅度抖颤:绝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事!……

全部日本兵都上来对付我,那些少年勇士们趁机在父母的掩护下匆匆奔出门,奔下台阶,眨眼间消失在一辆辆汽车里。

对不起,等一等,先生们误会了!彼得又向我的方向靠近几步。他的漂亮英文全白白漂亮,此刻没一个既懂英文又懂日文的人做翻译。

我也在不断地跟娘娘腔汉奸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伞套成了抗日宣传品的储藏箱,对此我完全无辜。

汉奸心地倒不坏,为我没少着急,翻译得一头汗,还让日本人不要拧我胳膊,横竖我跑不了。女教务长带着一个学生跑来,那学生会日文和英文,她要他把意思转告日本兵:误会实在闹得太大,必须安安静静坐下来,请美国领事馆的二秘来听审。女教务长指着我:像她这样一个有美国身份的小姐,何苦卷到这种徒劳无益、聊胜于打嘴仗的反日文字宣传里去?明摆着是一场误会。

日本军曹烦透了这个美国女人,对翻译说,劳驾美国领事派人去日本宪兵队澄清误会吧。美国领事若自己去,更欢迎。

我看见彼得的大黑眼睛瞪着我,还是在向我讨主张:他下面一步该怎么走。

彼得,去找我爸爸!电话:4259!我用英文对彼得说。

果然他顿时有了主张,转身飞快地走去。

其实这时我已经非常后悔。女教务长的几句话提醒了我:徒劳无益。我闯进去取伞本来已经够蠢,还要把戏剧推向高xdx潮:在自动伞上扣了一记扳机,为自己受辱的唐人街长辈和同辈爆炸一下吗?让中国同胞和彼得的同胞们的本性怒放一回吗?幼稚愚蠢啊。

我在拘留室里待了多久我不清楚。拘留室是没有窗的,也没有灯。我的手表在进来之前被抹下去了。没抹下去我也不会看得见时间。不过有秒针细微的“嚓嚓”走动声要好过些。否则时间空间混成一个大黑砣子,实心的,我被铸在里头。

唯一可干的就是想念彼得。他这会儿已经见到我父亲了,肯定见到了。我父亲第一个感觉是:他看上去真像个难民啊。他们立刻让司机把他们载到美国领事馆。糟了,两人大眼瞪小眼;这是星期日啊!美国人在某个高尔夫俱乐部打球,或者被沙逊请到他在虹桥的别墅骑马去了。他们所能求助的,是一个值班的中国雇员……

情况比我在拘留室里想象得还糟。彼得连我父亲也没找着。接待他的是我的小继母,她除了会说:“Charmed!”就是“MynameisKathrin”。他怎么费劲也无法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所以五分钟后,彼得就从我家出来,在往美国总领事馆的路上小跑。(彼得非常节省,只要能用两条腿,绝不乘车。)

我昏昏欲睡,听着上百只蚊子向我冲锋呐喊的时候,彼得到达了美国总领事馆。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所有外交官们都消失在上海各种豪华娱乐中,接待彼得的是一个站岗的海军陆战队卫兵。

卫兵叫电话值班员接手这个案例,自己回到岗位上。接线员往所有可能的地方打电话,但官员家里都是举家外出。那时上海洋人社会的风气就这样,周末没人待在城里。外文报纸上登满好玩儿的事物:赛马,赛狗,赌回力球,消夏轮渡,水球,高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