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第2/3页)

谢谢。彼得说。

我说等他从阔佬那里挣到钱,买一件朝阳格子纺绸旗袍送我。那件旗袍我想了好久了。我随手一指马路对面,那儿的店铺门口有个木头模特儿,挺着肚子张着两手,身上穿了件土里土气的旗袍。

他认真地看我,看不出我是不是胡扯。他这样瞪着眼的时候特别无邪。不用问也知道他成长的环境多么优越。父亲超时工作,为他筑造的那座带大花园的房子就是个巨大的襁褓。在豪华的砖瓦加大理石襁褓中,他没有多大自主权却绝对没有忧虑。他习惯让父母去忧虑,习惯让母亲告诉他:穿这件大衣吧。配这条围脖吧。来,再弹一小时钢琴,然后上床去听半小时“临睡前童话广播”。

彼得转过身,新衬衫塞在他的西装裤里,束出一大堆褶子。他比头一次见面要瘦得多。西装裤臀部松垮,被坐成两块油光闪亮的椭圆。他再向我转成正面,两手往裤兜一插。他一定是这样看着他母亲的:只要你说好看就妥了。

我说:很好。我当然是撒谎。

他笑了笑。等着我的下一个指令。

他这种金子堆大的孩子有一种奇特的无能。或者说毫无世故。彼得这时已经把操心的特权给了我:什么求职、衣食住行之类的琐事。不知为什么,他这种无能和不世故让我的心软了又软。二十岁的女郎常常混淆各种内心感受,比如这会儿的心软,在我看来就是爱。也许是爱吧。谁也不能界定真爱是什么。

彼得比我年长五岁,而他那大起眼睛、倒八字眉的无邪和无能,让我感到自己刹时老练起来。要为他操的心多着呢。在菲利浦面前,就要为他见风使舵。菲利浦的儿子弹钢琴弹得不错,为菲利浦这样的阔佬装装门面足够,但阔佬不满足门面,他要儿子成个钢琴独奏家。

没等我说话彼得已经开口了。他用缓慢而字正腔圆的伦敦英文说:我以为是教初级或中级钢琴。

我敢说只要菲利浦一摊手:“看来误会了。”彼得会立刻放下咖啡杯,从仿路易十六的丝绒沙发上站起来告辞。

我说:彼得连初级学生也没教过。在奥地利他只是每个夏天参加独奏音乐会。要不学费可不止这么一点(一堂课三块钱)。

以上的谎言我是用中文说的。彼得是否独奏过我不清楚,我的任务就是要花言巧语把彼得推销给这个阔佬。

噢,你是弹独奏的?菲利浦转向彼得。万幸他的英文是桥牌桌上练出来的,一不用心就听错,彼得转过脸看我。我当然坚持把谎撒下去。我的第一语言是客家话,第二语言是广东话,第三语言是英语。上海话要排在第五位,它前面还有普通话。上海话用来撒谎很好,似乎借了别人的语言,说什么都不必自己负责。

菲利浦雇用彼得也图实惠,彼得满口英文,可以给他儿子做语言陪练。这英文是不必花钱的。

彼得非常敬业,从难民大宿舍的室友那里借来高年级练习曲,熬了几夜把谱子抄下来。大宿舍二百多号人(传染病之后减了员,但又有三个女人做了母亲),十八般武艺七十二行当,彼得很快请教到如何给菲利浦儿子授课的方法。他每天跑步上课,学生从五岁到三十岁。那个三十岁的学生是位姨太太,不知听谁说弹钢琴可以预防老年性关节炎。她的母亲得了关节炎,对她来说是巨大悲剧,因为她的手指连翡翠马鞍戒都不能带。

那是我和彼得最好的一段日子。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别忘了:合适我的工作不多,不能打钟点卡,又要边干活儿边做白日梦),所以我整天陪着彼得给他的学生们上课。

他那个五岁的学生刚刚起步,彼得一个示范要做十多遍,第十遍跟第一遍同样认真。语气也同样一丝不苟:“Onceagain,ple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