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

有段时间我住在阿克哈拉的家里,没有网络,生活中一遇到疑难杂症就打电话骚扰城里的朋友。

一次我向朋友询问如何制作板鸭。

她说:“我咋知道?我又没做过。”

我说:“帮我上网查查嘛。”

她又问:“你做板鸭干什么?”

“便于长期储存。”

“放冰箱啊。”

“我家有三十多只鸭子,全宰了冰箱放不下。”

“分批宰啊,吃完一批宰一批。”

“不行,得一次性统统解决掉。它们太能吃了,养了一群猪似的。眼看饲料不多了。”

“干嘛要养这么多?”

“因为我妈想做一件羽绒服。”

“……”

“得多养几只,才薅得够鸭绒啊。”

“咳,去商场买一件不就得了。”

“是啊,我也这么说的。可她疑心病大,担心人家填的不是好毛。她觉得只有自己养的最放心……而且她觉得自己是裁缝,没啥做不出来的。”

——以上,是我妈养鸭子的由来。

养鸭子的事先放一放,先说拔毛。

直到拔毛的时候,我才明白羽绒衣为什么比棉衣贵……

因为毛太难拔了!

具体有多难拔呢?想来想去,我觉得只有拆十字绣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而且是拆一幅名曰“万里江山图”的二十米长的十字绣。

绣二十米都没那么麻烦!

拔鸡毛的话,开水一烫,只管大把大把地薅。

可是,为了不伤害羽绒,鸭毛只能一根一根硬拔。

先拔去长而硬的羽毛,直到死鸭子浑身只覆盖一层绒毛了,才一点一点地扯。

那种时候,真的感慨极了。鸭子们长出羽毛的原理和历程,保管比最最庞大的化学方程式还要复杂,比最最先进的电子仪器还要精密,比任何设计图纸中的巨型建筑群都要稳固强韧……这是大自然亿万万个大手笔之一。

可到头来,却只为了人类的一件衣服而存在。

总之,鸭绒太难拔了……

处理了不到半只鸭子,手指头就拽残了。

等三十只鸭子处理完毕,我和我妈的母女感情也就遇到坎儿了。

当时的我,无工作,无收入,无住处。屋檐之下,必须低头。

虽然我直到现在都不觉得养鸭子做羽绒衣是个靠谱的想法,但没有任何建议权,对于我妈的工作安排,丝毫抗议不得。

好吧。也许还有更好的拔毛的办法吧。也许工厂批量处理鸭绒自有核心技术。但我没法知道。

在封闭的荒野小村阿克哈拉,我妈想要一件羽绒服,便用想象中的笨法子一点一点向这件衣服靠拢。

就像过去年代荒远山村里的穷人们,想穿一件新衣服,得提前两年种棉花。棉花收获后,捻成线,织成布,翻山越岭背到染坊染色。第三年才得上身。

问题是已经21世纪了啊……

总之拔鸭毛拔得我直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那一年我刚回到家,就被我妈封为“鸭司令”,托付给我大大小小三十多只鸭子。于是我趿着拖鞋,操起长棍,整天沿着小河上上下下跑。

“牧鹅女”一词还算浪漫,多出现于童话与传奇之中。但是“牧鸭女”……听着就很怪异了。

何况鸭子烦得要死,整天只知道嘎嘎叫。

更何况就三十只鸭,还分成了两个团伙,整天为争地盘吵得不可开交。

作为司令官,置身其间,感到一点官威也没有。

养鸭的第一年,屋后的小河是鸭子的天堂,诸位每天在水里一耗一整天,个个白得晃眼。

然而到了冬天,天寒地冻,鸭子们被关进暖圈。长达半年的冬天过去之后,统统脏得没鼻子没眼,一个个就像用过二十年的破拖布似的。

于是第二年春天,小河刚刚解冻,我就赶紧把这群拖布往河边赶。

我以为它们见了水保准喜笑颜开,谁知一个个全站在水边发愣。顶多有一两只把脑袋伸进水里晃晃,再扭头啄啄羽毛,象征性地擦擦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