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世界(第2/3页)

但她不知道阿勒泰还没通火车。她只知道火车是唯一的希望。火车意味着最坚定的离开。

在过去漫长的一生里,只有火车带她走过的路最长,去的地方最远。只有火车能令她摆脱一切困境,仿佛火车是她最后的依靠。

每天她趴在阳台上目送我上班而去。回到空空的房间,开始想象火车之旅。那是她生命之末的最大激情。

她在激情中睡去,醒来又趴到阳台上。直到视野中出现我下班的身影。

她已经不知时间是怎么回事了。她已经不知命运是怎么回事了。

她总是趁我上班时,自己拖着行李悄悄跑下楼。她走丢过两次,一次被邻居送回来,还有一次我在菜市场找到她。

那时,她站在那里,白发纷乱,惊慌失措。当她看到我后,瞬间怒意勃发。似乎正是我置她于此处境地。

但却没有冲我发脾气,只是愤怒地絮絮讲诉刚才的遭遇。

有一次我回家,发现门把手上拴了根破布,以为是邻居小孩子恶作剧,就解开扔了。

第二天回家,发现又给系了一根。后来又发现单元门上也系的有。

原来,每次她偷偷出门回家,都认不出我们的单元门,不记得我家的楼层。对她来说,小区的房子统统一模一样,这个城市犹如迷宫。于是她便做上记号。

这几块破布,是她为适应异乡生活所付出的最大努力。

我很恼火。我对她说:“外婆你别再乱跑了,走丢了怎么办?摔跤了怎么办?”

她之前身体强健,自从前两年摔了一跤后,便一天不如一天。

我当着她的面,把门上的碎布拆掉,没收了她的钥匙。

她破口大骂。又哭喊着要回四川,深更半夜的拖着行李就走。

我筋疲力尽,灰心丧气。

第二天我上班时就把她反锁在家里。她开不了门,在门内绝望地号啕大哭。

我抹着眼泪下楼。心想,我一定要赚很多钱,总有一天一定要带外婆离开这里。

——那是我二十五岁时最宏大最迫切的愿望。

就在那个出租屋里,赛虎第一次做母亲,生了四只小狗。外婆无尽欢喜,张罗个没完。

然而没几天又糊涂了。一天吃饭时,端着碗想了半天才对我说:“原来这些奶狗狗是赛虎生的啊?我还以为是买回来的,还怨你为啥子买这么多……”

没等我做出回应,她突然又提到另一件事,说八十年前有一家姓葛的用篾条编罩子笼野蜂,又渐渐驯化为家蜂。每次“割蜂蜜”能“割”三十桶,然后再“熬黄蜡”……细节详细逼真,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还没回过神,她又说起头天晚上做的梦。说有个人在梦里指责她,说她不好。她问道:“哪里不好?”对方说:“团团(家乡方言‘到处’的意思)都不好。”

她边说边笑:“老子哪么就团团不好了?”

可就在今天早上,她可不是这么说的。梦里的那个人明明是说她好。她问:“哪里好?”对方说:“团团都好。”

我便提醒她,帮她把原梦复述一遍,令她放下筷子,迷茫地想了好久。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介入她的世界太深。

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

我却只知一味拉扯她,不负责地同死亡争夺她。

我离她多远啊,我离她,比死亡离她还要远。

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终日在她的时光边缘徘徊——奇异的,难以想象地孤独着的时光。如蚕茧中的时光。我不该去试探这蚕茧,不该一次又一次干扰她的迷境。——以世俗的,自私的情爱。

每天我下班回家,走上三楼,她拄着拐棍准时出现在楼梯口。那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拥有的最隆重的迎接。

每天一到那个时刻,她艰难地从她的世界中抽身而出。在她的世界之外,她放不下的只有我和赛虎了。我便依仗她对我的爱意,抓牢她仅剩的清明,拼命摇晃她,挽留她。向她百般承诺,只要她不死,我就带她回四川,坐火车回,坐汽车回,坐飞机回,想尽一切办法回。回去吃甘蔗,吃凉粉,吃一切她思念的食物,见一切她思念的旧人……但是我做不到。一样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