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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住在维也纳,都是青年军官。近卫官的儿子用口哨吹着一首圆舞曲,步履轻盈地走上潮湿的台阶。在这栋房子里,房间,楼道,所有的一切都有一点潮湿的霉味,但是也有一点香气,在房间中弥散着某种类似水果罐头的甜腻香味。就在那年冬天,化装舞会风靡了维也纳,如同一场轻快、欢乐的瘟疫。他们每天晚上翩翩起舞,在煤油灯摇曳的光影下,在描金镀银的厅堂里。瑞雪连绵,马车在大雪中悄无声息地载送情侣。维也纳在雪中舞蹈,近卫官的儿子每天都去旧马场观看西班牙骑兵和利比扎[15]白骏马的训练。在战马与骑兵的体内,有一种风度和高贵,像在古代灵魂和贵族身体的自我意识中所拥有的某种带有负罪感的友善和节奏感。去旧马场之前,他先到城里散步,毕竟他是个年轻人。无论他站在城里的商店门口,还是站在舞池外,年长的马车夫和跑堂都会认出他,因为他长得太像父亲了。维也纳,帝国,曾是一个大家族,匈牙利人,日耳曼人,莫尔瓦人,捷克人,拉茨人,克罗地亚人和意大利人,在这个大家庭内部,每个人都隐秘地感觉到,在冒险的欲望、爱好与激情之间,只有皇帝能够维持秩序,他同时集超期服役的军士和陛下、身穿绸缎制服的公务员和大贵族、莽撞汉和统治者于一身。在市中心充满潮湿霉味的拱券结构的啤酒馆里,可以喝到世界上最好的啤酒。当正午的钟声敲响时,土豆牛肉汤的香味充满整座城池,在街巷和人们的心灵里涌流着一股亲密和温柔,仿佛生活的平静是永恒的。女人戴着黑色的毛皮手套和饰有翎毛的帽子,她们的鼻子和眼睛在雪中闪亮,脸上罩着面纱。下午四点,在咖啡馆里点燃煤火,端上浮着泡沫的咖啡,将军和官员们坐在自己常坐的桌前,女人娇红的面孔隐在出租马车的轿厢内,匆匆赶向烧木柴取暖的小伙子家,因为她刚刚参加完假面舞会。爱情在城市里燃烧,蔓延,犹如一张巨大的、覆盖了社会各个阶层的、策划阴谋的间谍网在燃烧,烧得连幽魂都不得安宁。在剧院开演前的一个小时里,艾斯特哈兹公爵在城中官邸的酒窖里秘密聚饮,请来爱喝烈酒的酒友们;在萨赫酒店的单间里,已为公爵们摆好了丰盛的酒筵;在圣斯蒂芬教堂隔壁新开张的修道院酒窖烟雾缭绕、空气窒闷的厅堂里,波兰绅士们兴奋而忧伤地喝着酒精度很高的帕林卡[16],因为当时在波兰的生活不幸福。然而在那年冬季的维也纳,有那么几个小时,似乎所有人都能感到片刻的幸福。近卫官的儿子这样想着,微笑着,轻声吹着欢快的口哨。一进前厅,他就感到壁炉扑面的热浪,如同在跟一位亲戚握手。在这座城市,一切都是那么宽敞,所有的一切和所有的人,都是那么无可挑剔:大公们也有点像莽撞汉子;守门人也是秘密的享乐者,是一个庞杂而人道的等级制度中的有身份者。男仆从壁炉旁跳了起来,从主人手里接过大衣、高筒军帽和手套,并腾出一只手从白色陶瓦壁炉的座台上取下一瓶法国葡萄酒,主人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啜饮一杯,仿佛想用醇香的勃艮第那深奥、智慧的话语告别白天和夜晚轻松的记忆。现在也跟往日一样,男仆用银制托盘端着葡萄酒瓶跟随主人走进康拉德的房间。

有的时候,他俩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聊到天亮,直到壁炉变凉,近卫官的儿子喝完勃艮第酒瓶里的最后一口酒。康拉德谈论书籍,近卫官的儿子谈论生活。康拉德没钱享受生活,从军对他来说是一项职业,一项穿制服、戴军衔并要承担各种各样繁复后果的职业。近卫官的儿子察觉到,他们的友谊和结盟要比所有致命的人际关系都更加复杂,更加脆弱,必须把它从金钱、嫉妒、幼稚的阴影里拯救出来。这谈何容易!他们用兄弟一样的口吻谈论这一话题。近卫官的儿子小声央求,要康拉德与他分享那些他多得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置的财产。康拉德解释说,他一个铜板也不能接受。两个人都很清楚,近卫官的儿子不可以给康拉德钱,他必须忍受自己独自花天酒地,享受与自己的身份、名声相称的生活方式;而康拉德在家里,在位于希辛格区的住所里,一个星期至少五个晚上都吃炸肉排,亲自清点从洗衣店送回来的干净内衣。但这些并不是最要命的。更可怕的是,除了金钱之外,还要从其他事的手中挽救友谊。康拉德衰老得很快,只有二十五岁,看书就要戴上深度眼镜。当朋友半夜三更从维也纳回来,从花花世界回来时,身上带着烟草和科隆香水的味道,头发湿漉,洋溢着一股年少的轻狂。他俩像同谋犯一样轻声交谈,一聊就能聊很久很久。康拉德俨如一位魔法师,当弟子们周游世界搜集关于人类生命的秘密讯息时,他坐在家中思考人类与万象的意义,康拉德最喜欢读有关人类共同生存的历史和社会发展的英文著作。近卫官的儿子只喜欢读跟马术、旅游有关的读物。他们之所以彼此喜欢,是因为他们都宽恕了对方身上带着的原罪:康拉德宽恕了朋友的财富,近卫官的儿子宽恕了康拉德的贫穷。父亲在康拉德和女伯爵一起演奏《波罗乃兹狂想曲》时所说的那种“另类”,赋予了康拉德一种凌驾于朋友灵魂之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