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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在颤抖、尖利、嘁喳、嘈杂的背景下显得从容镇定,坚固的钟楼,高大的拱券,仿佛有什么人曾在城里宣布过一项法律,一项绝对权威、不容变更的法律。男孩们住在旅店里,因为男爵家很小,只有三个小房间。第一天晚上,他们共进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油腻的肉食,香醇的葡萄酒—年迈的官员(康拉德的父亲)和憔悴、忧郁、姹紫嫣红的脂粉涂得有如鹦鹉一般的波兰妇人(他的母亲)怀着一种令人感动并伤感的兴奋在清贫的公寓里摆了一桌如此丰盛的宴席,似乎极少回家的儿子幸福与否,就取决于菜肴的质量—睡觉之前,两位青年军官在加利西亚旅店一个棕榈树下光影朦胧的角落里坐了很久。他们喝着浓醇的匈牙利葡萄酒,抽着烟,沉默不语。

“现在你见到他们了。”康拉德说。

“是啊。”近卫官的儿子歉疚地回答。

“那么,”康拉德用平静而严肃的口吻说,“你现在能够想象得出,我在这里的二十二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知道。”将军应道,他感到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扼住。

“我们一起去城堡剧院看戏时要戴的所有手套,”康拉德说,“都是从这里寄去的。如果我需要一副新的马具,他们就得三个月不吃肉。如果我在一顿晚餐上给侍者小费,我父亲就得一星期不抽雪茄。这二十二年就是这样过的。我总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在很远的地方,在与俄罗斯接壤的波兰边境,有过一座农庄。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那曾是我母亲的。我的所有开销都从那里寄来:制服,学费,买戏票的钱,当你母亲途经维也纳时我送给她的糖果,考试费,我不得不跟巴伐利亚人较量时所需的决斗费用。二十二年,所有的一切。他们先是卖掉家具,然后卖掉院子、土地和房子。之后付出的是他们的健康、享受、安宁、老年和我母亲的社交愿望,他们不再奢望能在这座该死的小城里多拥有一个房间,不再奢望房间里能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他们极少能在家中宴客。你明不明白?”

“对不起。”将军说,他感到激动,脸色苍白。

“我并没有怪你。”朋友非常认真地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让你亲眼看到。当那个巴伐利亚小子拔出佩剑朝我走来,并发疯似的向我乱刺乱砍时,我们看上去是那么快活,像是开一个很棒的玩笑,似乎出于虚荣要将彼此剁成肉酱,实际上我眼前浮现出母亲的面孔,看到她每天清晨去集市上采购的身影,她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女厨师骗两个菲列,这样到年底可以在信封里给我寄五个福林[13]……那个时候,我简直想杀了他,杀掉那个出于虚荣想要伤害我的巴伐利亚混蛋。他并不知道,他在我身上留下的每道划痕,都是对两个人犯下死罪,那两个人为了我,在加利西亚默默牺牲掉自己的生活。当我在你家里付给仆人小费时,我是在从他们的性命中支出什么。他们的生活非常艰难。”康拉德说,他的脸已经涨红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将军平静地问,“你不觉得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欣慰?”

“对他们来说,也许是这样。”男孩沉默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谈过这个话题。现在他说了出来,声音哽塞,不敢直视朋友的眼睛。“当时对我来说,这样活着非常难。好像我并不属于我自己。如果我病了,我会惊慌失措,好像要丧失某种陌生的财产,要丢掉某种不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失掉健康。我是个军人,他们把我培养成军人,是为了让我能够杀人或被杀。我为此而宣誓。但是,假如我被杀掉,他们忍受这一切苦难的意义何在?你懂了吗?……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二十二年,这里到处都是窒闷的气味,就像一间腌臜的破屋,里面住着流浪的吉卜赛人……饭菜的味道,廉价的香水,从不晾晒的床铺。他们默默无闻地住在这儿。我父亲已经有二十二年没去维也纳了,而那里是他生长的故乡。二十二年里,他从不旅游,从不买一件多余的衣裳,从不外出避暑,因为他们想把我打造成一件杰作,将我塑造成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未能成为的那种人。有时我想做些什么,但是我的手却停在空中。我总是想到这份责任。我甚至希望他们死去。”他说这话时的嗓音非常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