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传(第4/8页)

老朋友告诉我,我们心中都养着蛇。此后,这颗心只为恺撒(皇帝)和国家而鼓动,不会为我这种堕落的人鼓动。从陌生人那儿也寄来许多侮辱我的信。出版业者告诉我,他们不愿跟应被唾弃的作者来往。这许多信的封套上都附有一个饰物,那是以前不曾见过的。这饰物原来是写着“神呀!请惩罚英国!”的小圆邮戳。

人们也许会认为,我又从心中嘲弄这种见解。但我并没有笑。这种看来不十分重要的体验,结果却在我的一生中带来了第二次大变化。

在此,你大概会想到,我的第一次变化是在立誓要做个诗人的瞬间发生的。以前的模范生黑塞变成了不良学生,他受处罚,被退学,到哪里都品行不端,不仅自苦,也使双亲时时担心——因为他在周边世界(或者似平凡的世界)与自己心声之间找不到和解的可能性。同一现象又在战争中重新出现了。我发觉我又跟以前和睦相处的社会冲突了。

于是,做什么都不顺利,只好再度回到孤独悲惨的处境中。我的所思所为都遭受他人怀有敌意的误解。我看见,在现实与我寄望的美好理性世界之间横亘着绝望的地狱。

但是,这一次,我却不能不内省。我知道,我必须把自己痛苦的责任求之于自我,而非求之于外界,因为我深深体悟到:指责世界疯狂与野蛮的权利,不在人,也不在神,更不在我。因而,如果我跟变移的社会发生冲突,那必定是由于自己有种种混乱。的确,我自己有混乱。在自己的内部攫住这种混乱,并试加整理,着实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当时还有更明显的事,那就是我为了要跟世人和睦相处,不仅要付出极高的代价,而且还须跟世界的外在和平一样模棱两可。

由于青年时代漫长的艰苦奋斗,我不只在社会上赢得地位,也自以为现在已是诗人。可是,成功与幸福只给我平凡的影响,我满足、懒散。仔细观之,诗人跟通俗作家实在没有什么区别。我太顺利了。逆境经常是好的修业,对此,我必须讲求对策。于是,我慢慢学得将世上的纠纷委之于世事的推移,整体的混乱与罪恶已经和自己发生关联了。这一点可由我的著作看出,在此不用多说,必须读者自己去看。

现在,我仍然暗中怀着希望。我的民族中好像已经有很多人(虽非全部)慢慢觉醒,具有强烈的责任,而且正跟我一样在进行检讨。大家心中都怀着疑问:对于不善的战争、不好的敌人、不良的革命,自己为什么也跟别人一起犯了罪,要如何方能脱罪呢?大家都不会再叹息或咒骂了吧。因为如果我们承认自己的苦恼与自己的罪,而不再委罪于人,我们总有一天会脱罪,会恢复洁白之身。

新的变化开始在我的著作与生活中出现,可是,大多数朋友都摇首,不敢苟同,舍我而去的人为数很多。这跟我失去家屋、家人以及其他财产跟生活的方法一样,是我生活上的一种变貌。这段时日我每天都向过去告别,每天都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但我们仍然活下去,也不知为什么,我始终爱着这种只会带来痛苦、幻灭与损失的异样生活。

在此,我想附笔一句:战争中,我有幸运星或守护神之类的东西。我怀着苦恼,深觉孤独,而在那变化开始之前,时时认为自己的命运很不幸,也很可恨。可是,在这期间,苦恼与包围着苦恼的状态反而成了我应付外界的守护者与铠甲,助我良多。因为我是在可厌的环境中度过战争的。那时,政客、间谍、股票商全麇集于我所在的瑞士首府贝伦。这儿正是德国、中立国与敌国的外交集中地,因而一夜之间即有人满之患,而且尽是外交官、政治密使、间谍、记者、囤积者与走私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