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时代(第2/8页)

在草原上,我度过好几个夏日,关于这段期间所获得的音乐式的印象,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发掘出来。只记得,我对疾驰而过的火车鸣笛,非常神经质,觉得恐怖。

然而,当时,音乐已经接近了我,模糊地映照在心板上的大寺院,极幼小时期非常依稀的影像,都与风琴的音韵糅合为一,令我难忘。

认知这座大寺院、这市镇,比认知绿色的自然略晚。在大自然中,我可以独自兴奋地跑大半天,可是,父母不许我独自进城,而且,对人车拥挤的恐惧,也使我远离市镇。

草原时代的绿色岁月很美,始终都辉耀明亮,有如清晰的梦幻,长留在我的意识中。那轮廓特别清晰,光芒刺目的太阳常会一连留存好几天。只要能再忆起这样的太阳,要我舍弃任何珍珠宝物,我也在所不惜。每当我在回忆中重走一趟自己走过的路,就会被那已逝的无数日子痛惜难追的甜美悲情包围。现在举世已无一人能告诉我幼时的故事了。我的孩童时代大多如奇迹般,封闭于馥郁难知的纯净幸福里,只长存在我的向往中。我的童年,往往是令人不快的命运,就像游戏时,从手中滑落,越过井缘,落入井中的珍宝一样,沉入遗忘的深渊。它正象征着生命的不完整、不如意。生活的丝线虽然能回溯到少年时代,但再要往前追溯,即使能紧系这根丝线,那过去清晰的日子也只是隔着烟霭与黄昏,偶尔悄悄露出一鳞半爪。从这些日子的记忆中,我仅能不时回顾幼年时期的最初岁月,有如从高塔上向下俯视一般。我只看见一片微波起伏的谜之海,那海,虽没有形状,但却笼罩着神圣迢遥的云霭,披着挂满奇迹与珍宝的面纱。

在那银色的年代里,对我而言,散步尤其可贵,因为其中含藏有我父亲最初的面貌——父亲和我一块坐在山上圣马尔嘉雷丁教堂温热的台阶上,第一次将莱茵平原指给我看,这优美淡绿的景色,给我的第一印象,已与其后一再抚慰我的清晰印象糅合难分。记忆中父亲这最初的面貌,与其他任何容颜都不同,父亲黑而浓的胡子抚擦着我的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一想到台阶上的小憩,就好像觉得我正从侧面看着父亲的脸。黑而浓的须发,坚挺高贵的鼻梁,抿得紧紧的唇,黑而密的体毛,以及偌大的双眸都凝向我,整个头部在夏日碧空的映衬下庄严端正。

另一形象似乎也在同一夏日显现,和前一容颜并没有关联,但也清晰地铭刻在我心板上。父亲高瘦的身形笔直地朝向慢慢西沉的太阳走去,左手拿着费尔特帽,头略往后仰。母亲依着父亲缓缓前行,瘦小坚实的母亲,肩上围着白披巾。在这两个几乎合而为一的黑头之间,血红的落日熊熊燃烧,两人身形的轮廓已为黄金芒束牵引,两边是成熟丰盈的麦田。不记得我是在哪一天跟着父母行走,但这幕景象鲜活得永远抹不掉。对我而言,那以灿烂美丽线条与色彩展现的整体形象,比面向熊熊燃烧的夕阳,遍浴彼岸辉光,默默走在麦田小径上的两个高贵身形更要尊贵得多,无论在活着的人身上,或画家描绘的图画中,我都不曾见过类似的形象。在无数梦境与不眠之夜里,我的双眸都魅惑于这回忆中并未被珍视的宝物,这无比馥郁的遗产。在麦穗之海的彼岸,太阳那样赤红、灿烂、平和,那样炽热、丰实地沉落下去,这种景致,我再也不曾重见,太阳即使重临,也不过是另一个稀松平常的黄昏罢了。我再也不能踏着双亲的影子行走,我没有父母了,沉哀默默,我只有背着太阳悲哀。

思亲之情从那时起逐渐分明,我的家庭生活与草原上的孤独一同起步,但又并无关联。有关家庭生活的记忆,由于人物与刺激繁多,已无法像草原上的生活那样清晰,而又脉络分明了。父亲喜欢造型美术与文学,母亲则倾向于音乐。这两类偏好究竟对我的熏染开始得多早,已无法追究。我记得的只是日后的种种印象,不过,我想这类感化一定发生得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