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4/42页)

房东在经历过备受呵护的童年后,长成了一个有艺术和社交天分的青年。菲利普斯先生和布雷给我看过当年的照片,租车人布雷的父亲一辈子在农场工作。布雷住在父亲很久以前从庄园买的燧石和砖砌成的小屋里。虽然布雷如今以独立于农场为傲,甚至拒绝服务庄园的人,但他有各式的庄园纪念品,并且喜欢展示它们。有模糊的黑白照片:庄园聚会,尚未繁茂的花园,昏暗的光线中(黎明或是黄昏?)年轻人坐在湿草甸那儿小溪上的木桥围栏上。照片和快照会产生惆怅的效果:每一帧照片都捕捉了某个时刻,呈现了很多被忽略的细节,让人想到它所能追寻的过往,成为一种纪念。同样的场景,一幅精心创作的画就无法达到这种效果。

接着,在一次次聚会和二战之后,他步入中年,心绪纷乱,病态而持续的抑郁几乎成了一种病,让他与世隔绝,躲在庄园里。后来身体也开始出状况,最后经受年老的煎熬。

我各方面都与他相反,社交上、艺术上,抑或肉欲上。鉴于他家族的财富随着十九世纪大英帝国的扩展而膨胀,也许我们之间横亘着一个帝国。这个帝国让我们有了交集。它解释了我在新世纪的出生、我用的语言、我的职业和抱负。它最终解释了我为何出现在山谷的那栋小屋、出现在庄园。但是我们处在——或者始于——财富和特权的两极,处于两种不同文化的中心。

二十年前在伯爵府的寄宿处,我开始尝试写作,换作住在庄园,庄园应该就是合适的“素材”。但是当时我与英帝国的联系也许会成为创作中的壁垒,因为作为一个男人(或者男孩),山谷中的异族身份会折磨我。我作为作家(当时)能够通过“封锁”自己的某部分来处理素材。这种叙述中的“封锁”和隐匿使我作为一个观察者在渴求了解和体验的过程中错失了很多。

但是世界在变,时间向前推移着。我发现自己的才能和主题逐渐展现、发展。我的经历在变,我的想法也在变。我在失望和精神的苦痛中来到庄园,对房东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他从世界的另一端起步,现在和我一样,希望远离尘嚣。我觉得自己和他很亲近,非常感激庄园的保护和这儿的氛围。我从未觉得他的离群索居奇怪。这正是我当时也想做的。

当我来到庄园追逐我的抱负应有的骄傲,我想要剥除我原有的生活。我想尽可能地适应庄园小屋的供给,尽量不去做什么改变。我想避开虚荣;对我而言,虚荣存在于细微的事情中,比如置办一个烟灰缸。当烟盒空的时候,别致的烟灰缸有什么用?于是我觉得,我本人和我在庄园看见的或我以为看见的相契合,我觉得自己有着同样脱俗的态度。虽然我知道,人会因种种原因出现相似的状态或态度,甚至连互不相容的人都会这样,我还是觉得能深刻理解房东。

我们处于特权的两极。但是我觉得这种特权对他起消极作用。我抵达这里时无论是什么精神状态,我都知道必须爱惜自己,我知道我早晚会行动起来。他的特权——他的房子、雇员与收入,窗外每天看到的那片属于他的土地——这特权能抑制他,让他封闭自己,让他无所作为和无用。

虽然我们始于帝国和特权的两端,身处不同文化,但现在作为他的房客,我觉得容易在内心对他产生亲切感。

我与房东从未谋面,但我不觉得这奇怪或“诡异”——一个从事文学创作的访客艾伦用了这个形容词。他不想让我看见,我亦不想被他看见,真是不谋而合。这是我作为殖民地民族的遗留特质“神经质”在起作用,但是若解除此地的魔力也会让我感到紧张。如果我见到房东,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他谈话,看见他的长相和表情,被迫回话,表现得礼貌,那么印象会无法抹除。他恐怕会被赋予一种“性格”:虚荣、暴躁、荒谬。我会被推着去作判断,而判断会抹灭认同,同时抹消关系。事实上,对我而言房东的性格由庄园和土地的神秘来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