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第2/18页)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脚。水在凉下去,但他一点也不觉察。他在想也许就要轮到他了。他发现自己好些日子以来都会无端地发出一声惊叫,那时他的妻子总是转过脸来麻木地看着他。

他看到他们进来了,他们进来以后屋内就响起了杂乱的声音。妻子依旧坐在床沿上,她正麻木地看着他。但女儿醒了,女儿的哭声让他觉得十分遥远,仿佛他正行走在街上,从一幢门窗紧闭的楼房里传出了女儿的哭声。这时他感到水已经完全凉了。然后那杂乱的声音走向单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纸走了过来。纸上写些什么他不知道。他们让他看,他看到了自己的笔迹,还看到了模糊的内容。随即他们把他提了起来,他就赤脚穿着拖鞋来到街上。街上的西北风贴着地面吹来,像是手巾擦脚一样擦干了他的脚。

他打了个寒战,看到桌上铺着一沓白纸。他朝白纸看了一会,然后去摸口袋里的钢笔,于是发现没带笔来。他就站起来到别的桌上去寻找,可所有的桌上都没有笔。他只得重新坐回去,坐回去时看到桌上有了两条手臂的印迹。他才知道自己已有三个多月没有来这里了。桌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他想别的教师大概也有三个多月没来这里了。

他看到自己和很多人一起走进了师院的大门,同时有很多人从里面走出来。他看到自己手里正在翻着一本厚厚的书。那时他对刑罚特别热衷,那时他准备今后离开学校后专门去研究刑罚。他在师院图书馆里翻阅了很多资料,还做了笔记。但那时他恋爱了。那次恋爱没有成功。他的刑罚研究也因此有始无终。后来毕业了,他在整理东西时看到了那张纸。当时他是打算扔掉的,而后来怎样也就从此忘了。现在才知道当初没扔掉。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脚,又看到自己正在师院内走着。同时看到自己正坐在这里。他看到对面墙上有一个很大的身影,那颗头颅看上去像篮球一样大。他就这样看着他自己。看久了,觉得那身影像是一个黑黑的洞口。

他感到响亮的西北风跑进屋里来叫唤了,并且贴在他衣角上叫唤,钻进头发里叫唤。叫唤声还拼命地擦起了他的脸颊。他开始哆嗦,开始冷了。他觉得那风越来越嘹亮。于是他转过脸去看门,门关得很严实。他再去看窗户,窗也关得很严实。

他发现所有的玻璃都像刚刚擦过一样洁净无比,那些玻璃看上去像是没有一样。他觉得费解,桌上蒙了那么厚的灰尘,窗玻璃居然如此洁净。这时他看到了一块破了的玻璃,那破碎的模样十分凄惨。他不由站起来朝那块玻璃走去,那是一种凄惨向另一种凄惨走去。

走到窗前他大吃一惊,他才发现这破碎的竟是唯一幸存的玻璃。其他的窗格里都空空皆无。他不禁伸出手去抚摸,他感到那上面非常粗糙和锐利。摸了一会他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正在手指尖上微微溢出来。摸着的时候,他看到玻璃正一小块一小块地掉落下去,一声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在他听来如同心碎。不一会,玻璃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三角了。

他蓦然看到一双皮鞋对着他微微荡来又微微荡去。他伸出的手立刻缩回,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咚咚跳得十分激烈。他站住一动不动,看着这双皮鞋幽幽地荡来荡去。接着他发现了两只裤管,裤管罩在皮鞋上面,正在微微地左右飘动着。他猛地推开窗户,于是看到了一具吊着的僵尸。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声惊叫,声音来自左前方。他看到黑暗中一棵模糊的树和树底下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脱离地面,紧张的喘息声从那里飘来,传到他耳中时已经奄奄一息。过了好久他仿佛听到那人影低声嘟哝了一句——“是你”,然后看到那两条胳膊举起来抓住了一个圆圈,接着似乎是脑袋钻了进去。片刻后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凳子被踢倒在地的声音,而一声窒息般的低语马上接踵而至。他扶着窗沿慢慢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