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无聊(第2/7页)

除此之外,会津八一(此)老师大概是从创元社的伊泽那里听说我正在研究黄河,便邀请我去早稻田的甘泉园,那里有很多老师收藏的中国古代美术作品。老师告诉了我一些有关黄河的文献,不过那些文献都是中文原版,我没有读懂它们的语言能力,所以只了解了书名便不得不敬而远之。

我越来越感到,被强迫完成这样一件毫无希望,或者说毫无意义的工作,最终只会是徒劳无功。如果这是一本小说,战败后过个十年、二十年,或者等我死后,也许有出版的可能。但是,这样一部描述中国的电影剧本就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它会随着战争的失败而永远消失,变成水中泡影。非要让我完成这水中的泡影,我做不了。翻阅有关黄河的一些书籍本身倒是十分有趣,我几乎每天奔走于神田,本乡,早稻田,以及其他各地的旧书店去找书,为了写剧本,就连黄河之外的有关中国的书也拼命地阅读,甚至可以说到了疯狂的程度。然而,我还是一点儿都没有写剧本的心情。硫磺岛被攻破,冲绳陷落,我变成了每两个月见专务一次。每次见面,他都催我准备差不多就该动笔了。不过,专务在乎的只是公司的流程和形式,他比谁都知道那个剧本已经不可能被拍摄成电影。而且,专务只是关心形式过场这一点更让我觉得无趣。虽然我也在想,既然每个月都拿人家薪水,那就必须要写。可是,那种毫无意义的工作,并不是光凭义务感和觉悟就能做得来的。我的内心总是在小声嘀咕:“我一半的薪水都拿去买有关黄河的文献了,所以就算不写也可以说得过去吧。”我总是这样宽容自己的懈怠。

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我住的地方竟然幸运地未被烧毁。我住在蒲田,附近有下丸子的大片工厂区,之前就已经开始遭到了大轰炸。不过只炸毁了一家大工厂,其余的街区都只是受到了流弹波及而已还有十多个大工厂没有被摧毁。一个大工厂至少要花两个小时才能被轰炸掉,这么算来,要炸毁其他工厂少说也要二十多个小时。可是那时我已经受够了胆战心惊的日子,我想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两枚流弹飞落到我家里。

因此,我早就盘算好,只要发现白天编队的轰炸目标是这附近的厂区,就一溜烟地从家中逃走,跑到五百米或一千米外的地方。我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加强身体锻炼,以免到时候体力不支,迈不动脚。我甚至想好了要怎样轻松地跳过四米的水沟。尽管我这般怕死,但是当别人好心劝我疏散到乡下时,我却毫不领情地拒绝了,坚持要留在东京。这种矛盾是我一生的矛盾,我总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简单地说,我有一种让人难以理喻的好奇心。我是一个极度怕死的胆小鬼,可是却无法拒绝与好奇心嬉戏的巨大诱惑。我不曾诅咒过战争,我想,恐怕我是全日本唯一一个竟天真地与战争嬉戏的傻瓜了。

但是,我对以后没有任何设想。战争期间,我有几位朋友去了麻生矿业工作(目的是所谓的逃避征兵),我有时会去那里,跟在那里的荒正人(是)聊上几句。这个男人确信“一定会幸存下来”,说是当非常时刻来临时,一定会全力以赴,尝试各种努力,好让自己存活下来。平野谦(让)虽然没有憋着那么一股劲,不过他也有相同的想法。佐佐木基一(虽)也同样如此,他很早就跟一个女人逃到深山里去泡温泉了。也就是说,搞“近代文学”的那些人,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在计划着幸存后的今天该怎么办。他们制定计划的能力着实不错,不过,他们在现实中的生活能力却不足,计划总是难以如愿。现实中面对生活的能力与知识能力的高低无关,就算是不善于制定计划的人,都比我们这些文学家要强。我们这些文学家,一旦遇到事情可就全然没有对策了。在蒲田政府第一次强制疏散几万人的时候,一个衣橱二十元就会被卖掉,荒正人从我这里听说这件事情之后,一副要立刻跑去蒲田买衣橱的表情。也就是说,他因为很确信能活下来,反而变得有些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