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第4/10页)

炎风一挨近,不论在什么时刻,也不论是男人、女人、野生动物、家禽家畜或山林等,都能感觉出它的预兆。先是由北吹来急促的冷风,旋即响起暖和而深浓的嘈杂声,表示炎风即将到来。眨眼间,碧绿的湖面变成漆黑,像流动的墨水。湖水似乎忙得不可开交,不一会儿又开始冒出白色的浪花。一直到炎风到来的几分钟前,这置身在无声无息一片平和中的湖泊,简直像海一样,飞溅着浪花,冲击着岸边。同时,周遭的景物全都胆怯得瑟缩在一起。平常,仅朦胧可见的远处山顶,在那时候,连岩石的多少也历历可数;平常看起来像紫色斑点的远方村庄,在那时候,几乎能把屋顶、墙壁窗户等部分辨得一清二楚。山峦、牧草地、房屋以及所有的东西,也像胆怯的家畜一般,瑟缩在一起。之后,终于开始响起雷鸣般的轰隆声音,大地也跟着震动起来。浪花飞扬,在空中飘散犹如烟雾。继而,暴风雨和山开始展开接连不断地生死恶斗,尤其在夜晚听起来更是恐怖。再过一会儿,就陆续传出,小河被砂土堵死啦!房子倒塌啦!船舟破毁啦!父亲或兄弟行踪不明等等消息。

孩童时,我对炎风不仅感到恐惧,也觉得讨厌。但一到淘气的少年期,反而变成喜欢。我很欣赏炎风永远具有年轻的活力,欣赏它在战斗方面得以随心所欲,而且,它是给我们带来春天的使者。炎风为充实它的生命和希望而开始粗暴的战争,带来呼啸、咆哮、大笑声穿遍峡谷,猛吞山上的积雪,蛮横地扭弯坚壮的老松树,使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这种光景的确令人触目惊心。到后来当我知道炎风的实体,是来自甜美丰饶的南国时,我爱炎风的心情又更深一层。总之,我对来袭的南国,大有不胜向往之感。事实上,炎风是从和暖而美丽的南国河川冒出来的,它北上而来时不幸碰到山壁,才大大转为失常,再碰到平坦的阿尔卑斯山北侧的冷空气,弄得疲惫不堪,才逐渐消失。那种美妙的热风,实是世界的一大奇观。炎风季节来临时,阿尔卑斯一带的人,尤其是女人,被这种热气所袭,往往要闹失眠,形成严重的神经过敏症。这种南风撞在反应迟钝、容貌枯槁的北国人身上,心胸中也会激烈地燃烧。告知被雪封闭的阿尔卑斯的村人说:“对面山脚下的湖畔,水仙、樱草已经开始开花啦!”——也是这远从南方前来造访的暴风雨。

炎风吹毕,最下层的污秽积雪溃散后,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就到临,四面八方的野花儿逐步向山上爬满,织成一片黄色的花帘。其上是皑皑的雪山和冰河,令人凛然生畏。煦阳和流云映照在黛绿暖和的湖面上。

我们的童年,就充满这一切事情,有时甚至充满一个人的一生。它们威风凛凛、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是人嘴边绝对无法说出的神的话语。幼年时代曾听过这种话的人,耳边经常会响起那甜美、强烈、带威吓性的声音,一生都无法脱出那咒语的束缚。有些归隐山林的人,长年累月专心钻研哲学或博物志,因而不主张神的存在——但如果让这类人去体会一次炎风来临时的情景,听听雪山崩溃,在森林中穿梭疾走的声音,必将令他深感骇栗,不由自主想起神、死亡一类的问题。

我家小屋的毗邻处,有一篱笆围着的小庭园,里面种着莴苣、胡萝卜、带涩味的甘蓝菜。此外,母亲还在那里特地做一块小小的花园,种上两株蔷薇,几茎大理花和一些木樨草,那些花默默开着,好像在祈求苟安似的。这园子的紧邻,还有一块更小的沙砾空地和湖边接连着,地上摆着两个破水桶,里面放着几根木桩和小木板。再往下的湖水中系着我们的小舟。这只小舟每过几年必得加以修缮和重新涂上油漆。我还记得有一次进行这工作时的事情。没错,那是暖和的初夏下午,庭院中的黄蝴蝶浴在阳光下,东摇西晃地飞着,湖面平滑得像流着油水,沉静地反射着细微的青色光线。山顶笼罩着薄薄的雾霭。在这样的背景下,这块沙砾空地中,油漆和汽油的臭味,透进鼻中,涂装的小舟似乎也能嗅出汽油的味道。几年后,每当不知哪个地方的湖滨传来水香混合着汽油的味道时,我的眼帘立刻就会浮现出那个水边空地的事情;父亲挽起衣袖挥动毛刷的姿态,从他的烟管喷向沉静的夏空缓缓上升的袅袅青烟,黄色蝴蝶悠然轻舞等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在那种日子,父亲似乎特别开怀,悠游自得地吹着带颤音的口哨,有时甚至低声哼起山歌来。那一天的晚餐,母亲也一定会做出比较丰盛的菜肴。如今想来,母亲所以拿出看家本领下厨烹调,不外是暗自希望丈夫今晚不要到小酒馆大肆喝酒。但,他还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