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彼得(第2/3页)

战时彼得·苏尔坎普被关进过监牢、集中营,他在德国将近投降时,在混乱中出于偶然逃脱了厄运。自那之后,他那自“一战”以来本已岌岌可危的健康状态便整个垮了,心脏病严重,肺部也有毛病。虽然这样,他这些年来不仅是困苦地,而且还是紧张地、高强度地生活着,他的工作成就斐然,能够这样是因为他继承了古老农民坚韧性格的遗风。当个人精力实际上已经耗尽时,这种坚韧的传承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人,使他能承受常人难以胜任的工作重担。

终他一生,这种得自传承的韧性、与大地的亲近、秩序井然和忍让的力量不断地和他个人的性情和性格发生冲突,他不得不全力冲出父辈农民的遗传,避不回家乡,时常更换工作,他做过教师、士兵、军官、编剧、编辑、出版人和作家,独自一人征服世界。一旦回到家乡父亲的农舍,他就成了陌生人,没有人理解他,这在他那篇可做范文的散文中有十分贴切的描写。但是当他面对激动的青年作家、神经紧张的生意人、导演或演员的时候,他从容不迫带有家乡口音的话便能起到令人安静的作用,在特别好的时刻,可以从他口中听出他父辈农民智慧的耐心和韧性。

最近几年,工作压力太大,他读书和写作的爱好受到不少限制,几乎就被窒息了。不过他对教育和戏剧的激情却始终十分活跃。对于舞台、对于将文学转化为可看可听的戏剧的炽热兴趣,与他热衷于教育和出版事业是一脉相承的,都是为了将美送到人间。

我们禀性相近,对世事看法一致,这是构成我们友谊的基础。我们都具有艺术家的敏感和固执,对独立性有强烈的要求,我们都从先人那里继承了严格讲求秩序和道德的习惯,即使在我们追求自由冲出约束之后,这种习惯仍然悄悄地却强有力地影响着我们。和每一种友谊一样,在我们的友谊里,除了共同点,还有相异处,正是这些相异之处每每触发我们对对方的兴趣和爱心。我们有不同的特性、爱好和习惯,彼此总想借此相互批评,彼此也正因此而互相吸引或感动。然而我们总是互相尊敬,彼此的批评总是友善而不过分。我们相识时,我是年长的一个,比他多走过一段路,他从小就读过我的书,战后,在他人生道路的关键时刻,当他徘徊于放弃和重新开始之间时,我是他最有力的支持。在我这方面,不但尊敬他是极富天赋的出版家和作家,更加尊敬他是受难者、是英雄,他比我以及我的任何一位朋友经历过更多可怕和敌意很深的事。

我的朋友彼得是众人爱戴的人,他有很强的吸引力,即使在无意间,魅力也照样散发。即使他情绪极差,我们恨不得责备他时,仍然不得不爱他。我特别喜欢他在我书房或阳台上工作的样子,纸张和印刷物,墨水笔和铅笔,一切都有条不紊放在桌上,他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地工作,像个希罗尼摩斯。这样的情景如果能够重现,那该有多好。

彼得去世后,我收到许多慰问信,来自朋友、同行、读者,其中最好的一封是鲁道夫·施罗德写的。我也收到许多报纸刊登的纪念文章,每一篇都充满赞语,称赞他是出色的出版家,是恐怖时代的受难者和斗争者。但是太少谈到他作为诗人和作家的成就,人们对此简直就是毫无所知!他的文学作品为数不多。我们这些作者和朋友,曾在他六十岁和六十五岁生日时分两次为他出版了《选集》,印刷精美,是非常好的礼物。但这两个集子是非卖品,印数也少,所以有些人没有见过。

幸好他听从我们的劝说,选出几篇最好最有文学性的作品在1957年结集出版了。当时我曾把那本可爱的小书送给好些人。那本书叫《孟德罗》,书名取自1944年底彼得作为政治犯被拘留期间开始写的一本小说,没有写完,只是断篇,但这讲述青年乡村教师彼得的一百页作品,比一些当代的名著和一些先锋派作品更优秀。这本珍贵的书还收了几篇散文,我认为那是经典性的散文,是应该收入教科书的,特别是《访客》和《苹果园》。我们这时代里没有人能写出比这更好的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