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孩子

在这片麦田里,弟弟和我永远地定格成了两个为自由而战的孩子。与六千万死难者相比,我们是如此幸运。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但月台已经热气腾腾,四百名韦尔纳集中营的犯人聚集在这里。我们圣米迦勒监狱的一百五十人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列车后面连上了几节运载货物的车厢,这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恶贯满盈的德国人将在我们这些人的“护送”下回国。盖世太保及其家人们陆续登上列车。德国士兵脚蹬皮靴,脚边放着冲锋枪。本次列车的指挥官舒斯特中尉在车头位置发号施令。车尾处拖着的平台上放置了一盏巨大的探照灯和一挺机关枪。德国兵不停地推搡我们。一位狱友怒气冲冲地看着一名士兵。这个浑蛋二话不说,便对着他的肚子打去。狱友被打倒在地,挣扎了好久才捂着肚子站起来。如牲畜笼般的货车厢打开了。我转过身去,最后望了一眼天空的色彩。一片云也没有。在这个炎热的夏日,我被押上了开往德国的列车。

月台上黑压压的全是人。犯人们在车厢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克劳德在我耳边说:

“这次是最后一程了。”

“闭嘴!”

“你说我们在这里面可以撑多久?”

“撑到能活着走出来。我不许你死!”

克劳德耸耸肩。轮到他上车了,他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进了车厢。身后,车门已经紧锁。

过了好一阵,我的眼睛才适应了车厢里的黑暗。车窗被钉上了缠满铁丝的木板。小小的空间里挤了七十来个人,大家只能轮流躺下休息。

中午就快到了,车厢里非常热,列车还没有启动。要是开车的话,可能会有点风飘进来,但现在好像一点空气都没有。一位意大利狱友渴得实在受不了,用手接了点自己的尿喝。有人站不稳晕了过去。我们将他抬到窗边,让他呼吸从细缝中透进来的一丝空气。但这边还没醒,另一头又有人倒下了。

“快听!”弟弟小声说。

我们全体竖起耳朵,疑惑地看着他。

“嘘!”

外面传来了电闪雷鸣的声音,大雨拍打在车厢顶上。梅耶尔快步跑到窗边,将手伸向铁丝网。手掌被剐得鲜血直流,但他无暇理会,只是欣喜地舔着接到的雨水。很快他便被其他人挤开,大家争先恐后地抢雨水喝。饥渴、疲惫、恐惧,我们正在被一步步逼成牲口。这又能怪谁呢?丧失理智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的确被关在这猪圈般的车厢里。

列车摇晃了几下,开出几米,又不动了。

我支持不住,一屁股坐了下来。克劳德坐到我身边,蜷着膝盖,尽量少占些地方。车里起码有四十度,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好像躺在滚烫石板上的一条狗。

车厢很安静。偶尔会传来咳嗽声,接着便会看到又有人昏倒。将我们关在这样的地方,我真想知道开列车的人在想些什么,那些吃喝不愁、舒舒服服地坐在乘客车厢里的德国人又是怎么想的。他们中会不会有人想到几节车厢后的我们?能不能想象我们这些年轻的囚犯在被屠杀之前,还要受到如此这般非人的虐待和羞辱?

“让诺,我们得从这里逃出去,不然就晚了。”

“怎么逃?”

“我不知道,咱们一起想想办法吧。”

我不知道克劳德是真的觉得有逃脱的可能,还是不想看着我继续失望下去。母亲曾经对我们说过,只要不放弃,人生时时都充满希望。我多想再闻闻她身上的香水味,听听她的声音。数月前,我还只是个孩子。我记得妈妈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在对我说着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到。“救救弟弟,”我看她的嘴唇这样动着,“别放弃,雷蒙,别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