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森林

我九岁的时候,花一个暑假的时间看完了相当厚的一本繁体字的童话书。很久以后才意识到不太对头:九岁哪里懂得繁体字呢?哪怕到了现在,对繁体字这玩意也比较头疼。不,那绝不可能是繁体字。

然而那的确是。那种文字所记载的内容差不多忘得干干净净,但回想起来,至今仍能清晰地重温当时辨识那些复杂的文字时粘粘连连的吃力感。以及因那些文字间别有用心的缀连、组合,而牵扯出来的,年代久远的话语氛围。

那些文字,每一句话都长满了叶子,开满了花朵,重重阻塞视线。脚下的道路时隐时现,灌木丛生。路边突然闪过的小动物的眼睛转瞬即逝地明亮了一下。

那些内容,深不见底。探头往下面看去,只看一眼就掉了下去,下落的速度时而缓慢时而迅疾。并且不停地拐弯,遇到岔路口就毫不犹豫地左拐。迎面碰到的人默不作声,偶尔出现的对白都是谜语。一边猜测这谜语,一边继续坠落。永无止境。

那些内容,充满了繁复的细节,又更像是正在用这些细节进行着重重的涂抹、遮掩。情节曲折,却没有出口。似乎叙述者本身就走在一条自己从未走过的路上,边走边随口介绍着所见所闻。像是那个叙述者是出于寂寞才写出了这本书——并没有什么精心的构思,只是出于说话的欲望。当他走在那条自己从未走过的路上,不知下一步抵达哪里,不知夜晚何时来临。他和我们一样,对此书的内容一无所知。他越走越害怕,就脱口说出了我后来读到的这些话语。

我九岁那年的夏天,天天坐在家门口高大的白蜡树下,封闭了耳朵和触觉,终日捧着那本书深深地阅读。能读懂的地方就顺水推舟地滑跃过去,感觉到蜻蜓点水后的涟漪,一环一环荡漾开去。水波清澈,水中倒影似曾相识。

而读不懂的地方就靠某种类似于“缘分”的东西进行理解,一步一步试探着碰触,一点一点抚摸、辨认。边辨认边轻轻喘息。身体内部空空荡荡,一只孤独的鸟儿在这身体内部的黑暗中呼啦啦地扑打着双翅,一条河在这黑暗中搅着漩涡静静地消失进深水潭。深水潭在黑暗中悬空静止。

还有一滴水悬挂在一枚树叶的叶梢。在这枚树叶之外,森林无边。我在这森林里千百年地跋涉,不知前因后果。翻动书页,带起的微风清晰地穿过指缝,划出纤细闪亮的弧度,向空气中四下穿梭而去。纸页与纸页之间粘粘连连,另有无形的手轻轻按着那页纸,说:“不可再看了。”而我执意去翻它,捻了四五次才打开新的一页。满眼繁体字的火焰瞬间黯淡了一下,又重新燃烧起来。这一页看到的情节与上一页无关,却在同样的命运中顺次排列着,强烈不安地保持缄默。

我无法读出声来,仿佛害怕惊动了最最可怕的事物。紧咬嘴唇,深捂胸口。试探着抚摸那些文字的芒刺,疼痛感只漂浮在意识的表层,深处却静如止水。深处,最最深处,是一粒坚硬光滑的籽核……我抚摸那文字的芒刺,轻轻折下一枝。轻轻把疼痛含在口中,像含着一粒糖,一点点品尝,一点点融化它,一口一口吞咽。

后来我十岁,十一岁,十二岁……一年一年地远离着九岁的时光,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回头张望,总能看到九岁的自己坐在垂满蜻蜓翅子形状种子的白蜡树下,捧着厚厚的一本书,沉浸在深深的阅读中。无论怎么呼唤,也不答应一声,不抬头看一眼。那书里的文字枝繁叶茂,重重阻塞着内容本身,使后来的我,无论怎样回想,也想不起那本书到底都写了些什么。能记起的碎片,锋利、脆薄,转瞬即逝地划过:一条被深深草丛埋没的小路,美貌,灵验的诅咒,忠诚而孤独的仆人,轻易就过去的时间,轻易的背叛,轻易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