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第4/7页)

于是,我就以为她是不应该的事物了!她坐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欲求,同房间里其他家私——床,木箱,泡菜坛子……静止在一起,深深地沉默。前来的不能迎接,离去的不加挽留。极纯粹地陪伴着时间的流逝……于是,我就以为她是不应该的了!

我认为她没有意志,回想起来,其实她还是有的,微弱地有着。但又因为这“微弱”已经触及到了她能力的极限,而显得那样强烈……

那时我还上小学,外婆不捡垃圾了,开始做贩鸡蛋的生意。经常天不亮就起身,背着背篼赶早班车,到当日逢场的乡坝赶集。

我便总是没有早饭吃。于是,老外婆便开始为我做早饭。

那时,谁都不敢相信她还能做饭!但是的确如此。每天时间一到,她就叫我起床,热乎乎的米饭整整齐齐地停栖在黑色的生铁耳锅里。

她每次只给我焖米饭。她焖的米饭很奇特,不是外婆通常做的那样:先煮半熟,然后用筲箕沥去米汤,再放进屉锅蒸。她直接用炒菜的耳锅焖煮,焖出来的饭却一点儿也不粘锅,而且也不会烧糊,弧形的圆锅巴整整齐齐,轻轻一铲就完整地剥落下来,中间部分是极诱人、极圆满的金红色。这色泽向四面放射开去,慢慢地过渡为金黄色、浅黄色、银色……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锅巴!

很多年后,我也试着像她那样焖米饭,但总是不得要领。只能用电饭煲或涂有防粘层的炒锅焖才不至于粘锅,但却始终无法出现那样美丽的锅巴。而且,米饭总是焖得粘粘连连,颗粒不爽。

我想,老外婆活了一百多岁,一百多年的时间多么不可想象啊!这一百年里,她双手触过的事物,简直都渗进了她的掌纹中似的,她闭着眼睛也能知道眼前呈现的一切情景。她什么也不用听,不用看,不用抚摸,什么也不用主动去感觉了,一切会自己向她靠拢——如同铁屑向磁石靠拢……她柔软地躺靠在竹椅上,面色苍白,眼睑低垂。其实,她多么强大啊!——她多么熟悉这个世界。她身体里充满了强大的生活经验和对生活品质的准确把握……可是,她却死了,却消失了。这何止是可惜的事情?根本就是绝望的事情!

关于焖米饭这件事,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萦然在怀。慢慢地,越回想,明白得越多,感激也越多。她在为我焖米饭——她的确是完全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因为她没有牙,从来不能吃硬的米饭,只能喝稀饭。而熬稀饭的话,得不停地守在灶台边照应着,她没有能力做到。

她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起身,扶着竹几、凳子,拐着小脚,一点一点挪到炉灶边,再慢慢地摸着米缸和水瓢,往锅里添米注水。又慢慢地捅开煤火。火光一点点蹿动,很久很久后水烧开了,水汽蒸腾。她努力弯下腰,盖上炉门,转以小火继续焖。天还没亮,灶膛之火闪耀着奇妙的红光,映在她百年的面庞上,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晃动,而她一动也不动……那样的情景,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感觉到的最刻骨铭心的寂寞……

老外婆死了,再没人能证明那样的情景真的曾经存在过,也再没人能那般对我——尽自己全部的最后的努力,微弱地,微弱地对我……不仅仅是对我,同时,也是在对生命微弱地,微弱地,提出要求……

我和外婆都惊叹着那样的米饭,啧啧称奇。邻居们听说瘫痪了十几年的老外婆还能做饭,更是惊讶,都跑来看。都奇怪这饭是怎么焖的,火候怎么掌握的?为什么锅巴会这么完整,这么好看?

我常常想,她死后,这种焖米饭的独家做法算是失传了吧,静静地,永远地……连同她一生的故事和情感。而后者一定是更为博大丰蕴的,如汪洋一般,如群山一般。当她瘫坐在竹椅上,接受我们的漠视,当她努力地,就着剁碎的咸菜一口一口吞咽着稀饭——她心中可有回忆?这回忆是否江河奔涌般浩浩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