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碎片(第2/6页)

那种口哨小小的,偷走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偷回家却玩不了多久,因为是蜡做的,很快就吹坏了。

后来妈妈从新疆回来看我,带我上街玩。路过水哨子地摊时,我也帮她偷了一只。离开地摊很远了才高兴地拿给她看。她神色大变,惊慌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此后一路上,她神情陌生而冷淡。

她当时是非常吃惊的,而我也为之着实吃了一惊。

之前我一直都知道“偷东西”是“不对”的事,因为老师经常这么说。却不明白“不对”这个东西到底为何物,以及界线问题。

——那是我第一次朦胧地懂得了什么叫“可耻”,明白了“可耻”和“羞愧”意味着什么。

4

仍然是一九八八年,仍然是妈妈回四川看我的那些日子。妈妈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了很多很多,从煮鸡蛋的小锅子到陆战棋,从鲶鱼风筝到肉馅锅盔,还有排骨面、洗衣机、毛主席像章、大头针、大理石砚盒、香炉和高跟鞋。

但她笑着说:“不行,只能要一样。”

这实在令人苦恼。我挣扎了很久,逐一淘汰,最后就剩下了一条裙子。

她问:“什么样的裙子?”

于是我们出门。我带她在街市一角找到那条黄白两色相间的小花裙(之前和黄燕燕每天放学路过这里都会停下来对其指指点点一番),并眼睁睁看她掏钱将其买了下来。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美梦成真。

而在此之前,“你想要什么呢?”——这样的问题,我被问得太多了!大都是被黄燕燕问的,然后我就如数家珍地报出长长一串物什。

接下来轮到我来问她:“那你呢,你又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比我更多,甚至连水牛和楼房这样的庞然大物也能想得到。

接下来我们就将各自的清单加以对比,互通有无。

“你想要什么?”——是的,这只是个游戏。我们放了学总是不回家,长时间流连在街道口的百货公司里。两张脸紧贴在柜台玻璃上,从柜台这头一一看到那头:“我想要这个!还有这个……”

每节柜台里的商品,不管是三联收据单还是哑铃,十之八九都被我们攘于麾下,反正又不用真的花钱,只是“想”而已。“想”,能够很轻松盛放下无限的内容。相比之下,百货公司里的那点东西哪里能够!黄燕燕还想要仙女头上戴的珠花,我还想要能飞上天的小型飞行器呢。

那时候,我们所能拥有的东西,都是被大人们安排的。而这安排与我们自身的意愿毫无关系。比如说某一天大人突然拿出一个铅笔盒交给我们——真是令人一头雾水。虽然我们知道铅笔盒是用来装铅笔的,却实在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做。

而且,即使已经给我们了,也不能真正地属于我们。比如说某天我擅自将铅笔盒送给黄燕燕的话,回家肯定会挨一顿打。

“你想要什么?”

——一九八八年,我第一次划清想象和现实的界线。而这只是因为: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可以过我所希望的生活……这样的解释似乎说不通,但我确信的确如此。我的确发现了两者之间深深隐蔽着的强大的联系物。一九八八年之后,我再也不是孩子了。

5

再跳到一九九二年,我小学毕业,那个暑期因为没有暑假作业而漫长无边。

黄燕燕搬家了。幸好在她搬家之前,我又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我一次次地跑去找她玩,站在她家阳台下喊她下楼。但她总是探出头来说她在学习,不能出来。

她真的和黄燕燕一点儿也不一样。她是我们学校老师的孩子,功课好,人漂亮,温柔又礼貌。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朋友,便非常地为之光荣。

但是后来我忘记了她的名字。虽然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呼喊过这个名字,使之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寂静空荡的校园里……我不停地喊,第一次发现没有人的校园,真的是一个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