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3/5页)

贺叔叔慢慢点点头,眼神伤心到极点。忽然把烟斗放进口袋,站起身。

他说:当着你老婆你女儿,我问你,哪一次是我叫你为我写的?不是你自己要求写的?谁不知道那都是你的功劳?你往批斗台上一跳,给我那一下,不就都知道我贺一骑剥削你了?我贺一骑是恶霸?

我爸爸失语了。愧疚与羞愧全面在他心里复发。我的老父亲想起自己那个丑陋的举动。把追究到言和的过程蒙混过去,并不是那丑举也蒙混过去了。它的能量不会消失,如同天地万物的一切能量不会消失而会转换,它转换成了另一种形态,却仍是同等能量。那能量成了居高临下和宽大为怀。

贺叔叔又说:我没那个意思叫你弥补偿还我点啥。你也不用老觉得对不住我。打过了就打过了,我还是认你这个朋友的。

他那样微微地笑。两个嘴角的皱纹是新添的,把吃的苦头都噙住的那种笑。使我爸爸记起:那耳光是所有屈辱中最具体的。所有迫害的先锋。

他又叮嘱一遍我爸爸:不要再负疚下去,不要因为负疚而为他做任何事。最后他笑起来,那么重感情,说:你这家伙!我太了解你了。

我妈妈叫我:送送贺叔叔,楼梯上没灯。

这次是我在前,牵引着他。我讲着我自己的事:留校当助教,考研究生。到了楼下,他明白我全听见了,却不参与。这种不参与是优越、轻蔑。

他说:放心,贺叔叔永远是你的贺叔叔。

橙色的路灯,我给他一个无心无肺的笑。不参与的姿态明确和彻底。

他见我在不自觉地陪他走,跟我说,他认得路。

我说:走嘛。我领着他。已在环城路的林荫带中。他不知我想往哪走。我站下等他,肩膀轻轻擦着他的臂。我说我和宋峻常到这里来,半夜来。

他说:哦。

就像给捅疼了某处那样“哦”一声。

他忽然拉住我胳膊,说:你回去吧。要不你一个人走那么一大截黑路,我不放心。

我看着他,让他看我的成熟。它已近尾声。让他看见曾在瓜田险些开始的,已来不及开始。心里的就永远在心里了。我说:贺叔叔,其实啊我从没真把你当叔叔。

你把我当谁?他笑,为我的青春送行。

我笑。当父亲、干爹。谁让你在瓜棚那时不收留咱们,把咱们押送上火车!咱们举目无亲的。我口齿不清地慎道。肩膀擦着手臂。他的手臂挎在多年前解除的武器上。

他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说:噢,你看不出来呀?我又笑:我想在瓜棚和你过下去。

从六岁到二十四岁,他从来都是和我在同一个时刻看到辈分间,伦常间有那么个空子可钻。不论亲和仇、是和非怎样变,那一点是不变的。它是永恒。它是任何快乐不能抵偿的快乐。十八岁那个流放的夏夜,他明白一切都现成。

他忽然间:听你爸爸说,你要和那个小伙子结婚?

我说:已经结啦。

他吃一惊,什么时候结的?

我没精神地笑笑,三个月以前啊。不就领一张红纸吗?你要不要看那张红纸?

他说:你爸爸都没告诉我!

我说:他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他在一种大震动中:你这孩子!你父母知道了不伤心吗?一辈子的事,咋能这么草率!

只是一张许可证。方便一些。就在这树林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儿个捉奸的,有一张红纸,他们就不麻烦我们了。我用那种玩油了的口气,告诉他。

更大的震动。他听见我说,就在这树林里。那份方便就在这里。他同时向往和嫌恶:青春多么贱。遥远遥远的,他也有过一个树林子或高粱地,那女子也毫不还价,尽他拿走,也同我一样慷慨。因为太阔绰的青春大可不必抬高价格。那女子在三十年后变得无比吝啬。女区委书记铁灰的外衣,最后的青春在厚厚却失形的胸脯上,那么昂贵,绝不许触碰。“方便”在他脑中过来过去,不肯沉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