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第2/5页)

我妈妈站在两扇书架制出的笼圈里,一绺烫得微微焦黄的头发从额角遮下,发丝毫无弹性和光泽。她看着桌下桌上的碎纸片和纸团。看着她丈夫一夜的突围:冲锋和撤退。思维朝十几个方向冲去,想冲出一条出路。却是无出路,一次次撤回。他回床上睡去了,像在黎明的白色中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牺牲者,青灰的眼帘宁静地合着。我妈妈把打开的一个个纸团又细细团起,把现场恢复。

下午她换了身宽下摆的连衣裙,拉上我,穿过一人巷,上了红砖主楼。

贺叔叔住在四楼。到三楼时我逼问:是不是去找贺叔叔谈钱的事。

我妈妈说,不是的,我们家又不缺钱。这个家在祖母死后暗暗地阔起来,暗暗饮着一九四四年出产的美国克宁奶粉,从老旧的贵重衣物中源源不断拆出衣料和毛线;这三口之家暗暗享用带哈味的锦衣玉食。因此是不缺钱的。

的确,那个时候我们中国人很少有缺钱的。好的东西也不是钱能买的,好东西叫做“待遇”:贺叔叔的轿车和司机,钱是买不来的。贺叔叔的大客厅、皮转椅,与钱都无关。

是我敲的门。我妈妈带我来,是因为大人常在孩子面前显得宽宏,通情达理。大人其实不大愿意驳孩子的面子。我妈妈的直觉是,贺叔叔对我,一直是没有明显的辈分和原则。

我妈妈跟在我身后,进了客厅,忘了告诉你,这门是不常锁的。许多人都同我们一样,敲敲门就直接把他们自己请进去。贺叔叔很少锁门。除非上北京下上海。所以他回家常常看见茶几上有几杯剩茶,还温热,他也从来不追究,那些自己款待了自己的人们是谁。他若见到扑克牌摊了一桌子,就知道我爸爸在那里待过。我爸爸常独自玩那种牌戏。一时没有结果,他摊着剩局在茶几上,贺叔叔从来不去搅掉它们。他晓得我爸爸还会再回来,接着局势玩下去。他对我爸爸所有的习性都接受,却从不沾染上。

贺叔叔回来的时候我正提着他的暖瓶下楼去打开水。

在楼梯拐角碰见了他。我坐在楼梯的木扶栏上,两条腿挂在一侧,一只手提个大暖瓶,另一只手把持平衡。你看,我们就那样长大的,随处可以冒险和娱乐。贺叔叔两手背在身后,一只脚跨两格楼梯,嗔怒带笑地看着我的本事。

他让我拎开水回来时别做笨蛋,给开水烫了脚。我点着头,上下门牙小心地衔着两分钱的边沿。他没问我是不是跟我爸爸一块来的;他断定是的。进门看到在他客厅里坐得如闺秀一般矜持的我母亲,他肯定吃一惊。我妈妈从来没去过他住处。我妈妈和他是非常熟的那种生人。没有我爸爸,他们之间的熟识会顷刻不算数。贺叔叔肯定在一进门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我妈妈一看就是武装好了,从内到外。

我拎着一暖瓶开水回来时,两个人同时向我笑:可把他们从艰辛的闲聊中救了下来。我妈妈起身,找到两个干净杯子,又轻声讨得贺叔叔的口头向导,找出茶叶筒、杯垫子,她旋来转去,为使那裙子不时怒放一下。我来了。

她开始勇敢地施展自己、贺叔叔突然和我对视一眼。他,和十岁的我。

没有。

那是下一年的他带我上火车。那件事还没形成,它止在形成。我在逐步形成那个于一岁的女孩,在此时此刻,什么都在从这蚂蚱女孩向那略微圆润的少女形成。与贺叔叔,我们一向有个默契。

他马上明自了:我并不知道我妈妈在这里转些什么。

我也同他一样急速地在猜这个女人的动机。

再没什么可回旋的,我妈妈把我拉到她膝盖边,坐下,把我的头摆馨在她肩膀上。我要挣脱这个僵硬的母女造型,她暗中一发狠,揪紧我。

这一切贺叔叔看在眼里。后来我十八岁那年,和他单独在他的瓜棚里,我们一一核实过注册进记忆中的场景动作。他在瓜棚里告诉我,他看我母亲那样无援,拿我来遮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