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第2/6页)

是的,我爸爸眼里涌起泪水。

为自己四年中消散的年华,和蜷伏的自尊。为他那份报答:他和他的妻他的女儿原本也不配享有那四年的风调雨顺,只是因为一份格外的恩宠和袒护。他还为自己突然从背后向朋友开枪;为自己人格中突然显露的卑鄙。我爸爸为这所有的颠来倒去而痛苦得噙满两眼的泪。

他没有看见我的面孔也在那上千张面孔中。路两头的交通彻底堵塞,卡车已被人占领而变成镣望台。他眼睛的焦点定在楼前那个永远也不完整的巨大塑像上。塑像这时分是浅红的,全都浸泡在沉淀的夕阳里,那样巍峨而混沌,潜存着成为各种人形的可能性。那庞大的朦胧是个尚未定形的巨型胎儿。巨型的怪胎。

爸爸的目光终点是王深白要以毕生去使之成形的塑像。但我肯定他没有看见它。他急于走出这里,这个现实,去拭掉泪水。太窘人了。那么凌然的叛变之后竟流出泪水。

贺叔叔站立在简陋的舞台上,看我爸爸如何收场,下台。他目送他的背影。目送一只风筝从自己手中的线轴上挣脱了,就要飘走。他的右领上留着爸爸的五根指痕,任所有人参观:他成了落井人、落水狗;目送爸爸向后甩起的外套两襟,看着他长年伏案而形成的驼背,以及他自以为挺起胸实际只不过份着瘦削的肩膀。贺叔叔看着我爸爸越走越远,如同古道上看着一个一去不复返的友人。

他是伤感为主,还有失望和侮辱。我爸爸,他以为是他一辈子的朋友。

我本来已打算随我爸爸一块离开。可我突然感到我不能与他为伍。他可以在任何场合给贺叔叔耳光,那将只是脾性上的过失而不是人格的败笔。他完全可以在贺一骑春风满面捧着刚出版仍带墨腥的长篇小说来我家时,在贺叔叔将一张定期存款单暖昧地夹在书中夹结清我爸爸的四年心血时,打出那记耳光。他还可以在贺一骑不断把他召到食堂的屏风后面,工头一般对他的写作蹙眉或欣悦时,掴他一记。甚至于,在贺书记提着十斤白米、两根猪大肠来救济大饥荒中微微浮肿的我们一家三口时,给他一下子。

总之,我爸爸可以打出这一巴掌的机会很多,他一个又一个地错过了。失去的机会使他越来越窝囊,越来越弄不清他与贺叔叔的这场友情是什么东西。弄成这么个局面,准也无力收拾了。

是的,羞耻感。

我爸爸的行为让我无地自容。完全是低能动物的虚张声势,趁着强大者的伤残和绝境,突然扑上去,可怜和丑陋。贺叔叔本来不应该那样强大,却被我爸爸那卑小的一举反衬出伟大来。

我爸爸从他十五岁的女儿身边走过去。他的女儿给他让路,觉得她得离这卑劣的血缘远些。你看,十五岁的少女是惟一见证了舞台上舞台下的一切的人。她是惟一将自己的良知平均分成两半的人:一半给她的父亲,为他那窝囊了几辈子终于爆发的造反;一半给她的贺叔叔,痛心他付出去的信赖和友爱。

你说对了。

我同情贺叔叔。在我爸爸落荒的背影被巨型怪胎的雕像遮掉后,我对贺叔叔的同情占满了对父亲的怜惜,任何人都不该被叛卖得这样惨,不该承受这个形式的反目。贺叔叔的发稍忽然一层灰白,面容也一层老态。留在他左颊上的,是我父亲丑陋的手印。

真对不起,我忘了时间。

这是你要的清单——所有在我脑际闪过的想法。只可能是一部分,因为许多时候我无法中断正在做的事情,比方:讲课,交谈(有时我会边谈边潦草地记一两笔,之后再规整),晨跑。

过分乱,只能是由我念给你听,如果愿意你可以手记。

准备好了?

他(舒茨)瘦了,要想个办法避免和他单独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