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4/8页)

近处是我妈妈。她一边细细地吃一边机警地四处望,想找个地方把她盘子里的东西倒进随身带来的饭盒里,带回去添加些蔬菜,又变成三人的一顿晚餐。

远处是贺叔叔和爸爸,站在楼梯****淡。爸爸手里端一大盘食料,不曾动过几口;贺叔叔却空着手。他吃“小灶”,肉丁是真的肉,不是滚上一层酱的发酸的豆腐干。

一些人上来向贺叔叔躬躬身,握手。又一些人上来。

我不断为人让道、我眼睛却一直朝爸爸和贺叔叔那里望。我爸爸这天的样子与平常有些出人。我的爸爸,我从小就意识到他与众人的出人。他一身上下,很少有规整的服饰,总是七长八短披披挂挂。猎装式的米色风衣从不系钮子,腰带拧成一根绳儿;颈上搭一根深咖啡色丝绸围巾,面积宽裕,肥大的两端垂荡在风衣襟前,不时被他谈笑时的手势惊动起来。那根围巾只不过是一截旧绸料,也是从祖母遗物中发掘的,对光看看,上面不知多少蛀眼,微力之下它就会碎在你手中,是它那将腐将化的质地,使爸爸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缺乏一点实体感。爸爸秘密修饰了自己,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爸的修饰和别人相反:把本来就缺规矩的全身弄得更乱,头发尽其本性向各个方向曲卷。我不懂得的那股趣味把我吸引了。现在回想,他的颓唐和感伤,使当时的我内心极被牵动。

我爸爸在笑,拍着一些人的肩,也被一些人拍着肩。

是贺叔叔主持那天的朗读会。人们在大厅里找好一把深蓝丝绒的椅子,安顿下来。被糙劣食物破坏的矜持恢复了。深蓝丝绒的幕帘上缀有金流苏,打蜡地板和水晶吊灯,这毕竟是个矜持的所在。由于多日对这一餐饭的期望终于得到答复,所有眼睛安宁了,神情是美味的丰足的。

节目中有七八个人朗读自己的作品。大多是诗歌。贺叔叔的《紫槐》是朗读会的开场或压轴。这天来了一群少年宫话剧团的男孩女孩,将《紫傀》配了乐,诵到高昂处,都成了一副歌喉。

观众的呼吸声变得不均,变得潮湿:饥饿竟可以是美丽的。

我揩着泪,无意中,我发现贺叔叔在看着我。我把拳头停在嘴唇上,惊讶和羞怯。他是那样的看着这个十岁的女孩子。他全看见了,看着泪水怎样越聚越厚,在她两个眼珠上危险地摇曳;终于积得太沉重,眼睛再也盛不住,剥离了出来,形成一颗圆熟完整的泪珠。红桑叶上的春雨,一颗水珠子从细到大,地心引力把朝下的那端变得圆腴硕大,形成了珠宝的锥形。他看见了我由于流泪而鼻子不通,肺叶伸展和收缩。他坐在距我六步左右的地方。坐在供主持人休息的沙发上。它是大厅里惟一的沙发。他看见了一个十岁小女孩沁出情感和爱慕的过程。一个秘密的过程。

我还不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慕会开始得那样早,能越过种种巨大的不可能。

谁不爱慕他呢?我们必须爱慕英雄和偶像。饥饿于是产生了诗歌和美丽。

我把手停在嘴边,连鼓掌也不能够了。他那样长久地看着我是怎么了?两束温情的目光从那带支配性的身躯上投向我。不仅温情,他还觉得有点好玩。一个小女孩为了他那件遥远得失去真假的身世伤心,他有些被逗乐了,又有一点愧意。人们把故事团来团去,一层层渲染使它增生。他心疼这小女孩竟对它那样信以为真。

有一刹那。他像是要起身,朝我而来。要来抱起小女孩,给她一番哄慰。告诉她,许许多多的事都不是真的。

十八岁时,贺叔叔说他在朗读会上确有那冲动。但我不相信他会和我如此之巧地分承了同一记忆各自的那一半。我不敢说自已的这一半有多可靠。而多少美好的事依赖于我们记忆的不可靠性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