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章(第4/4页)

爸进来后对妈说:唉,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贺一骑同志,《紫槐》的作者。妈笑眯眯的:久仰啊!爸根本来不及等妈完成她的敬意又对我说:你有没有叫贺叔叔?根本没有给我一点空隙,他又转向贺叔叔说:这屋太热,院子里坐吧。又没等贺叔叔置可否他跟妈说:老贺老八路了,十几岁就参加抗日!

现在看见我父亲了。瘦长,略驼,嗓门很大的这个人就是我父亲——穿条米色短裤,露出毛盛的腿,上身一件白衬衫,绵软的质料使它永远前襟短于后襟,领子如同两片砖缝里长出的芽叶,不得伸展,愤怒而委屈地蜷在那儿,胸前的两个口袋像他眉毛一样愁苦而滑稽地倒垂下来。很细的手臂,很尖的胳膊肘,很大的喉结。他对自己的驼背一有认识就深吸口气,同时猛一勒脊梁骨;而他认为的挺胸实际上是耸了耸肩。还有一副对悲哀事情准备就绪的眼神;他悲哀的事物中绝对包括他自己。在一个地方或一些人面前稍站得久些,某种不自在便来了,他便把两脚掌心对掌心地翻过来,仅以两脚的外侧撑着地面建筑那荒谬而不雅的芭蕾式平衡。这个平衡所要求的精力集中使他疏忽了他的不自在。

是,的确,我在讲到我父亲时会情不自禁。我非常爱我的父亲。他的基因,是我内心所有的敏感,激情和危险。

谢谢,我自已来。时间到了请告诉我。

已经超过了吗?

真的不在意?那我再继续一会?

是的,我父亲。他的善良、软弱、多愁善感是一目了然的。他以咋咋呼呼,哈哈大笑来使别人把他当成相反的一种人,那种对宠辱迟钝的人,大致片就像贺叔叔这详的人。多数人在一两个回合的交往之后发现我爸的致命处。

一旦被诘问,他会有个哑日无言的瞬间,一对大眼空白地鼓涨。已自认理屈却要殊死防御。两恨女性的弯眉越发倒垂得彻底,显出他不屑再辩解,他气息奄奄的容忍。

比如我妈她他手里的罐头说,你跑哪儿去了?

他当然听出她对额外花销的追究,因此眼珠立刻空白一瞬,理屈词穷地大声回敬:没去哪儿啊,就去了马路对过的食品公司啊!

妈扭头对贺叔叔笑着说,没什么菜呀。

贺叔叔被爸妈关照着朝油烟辣眼的另一间屋走,想起什么,回来拍拍我的头,说:闺女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