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前言 读蒙田(第3/7页)

蒙田写道:“我研究自己甚于研究其他科目。这是我的玄学,我的物理学。”我们应当逐字地、准确地理解这些话。玄学和物理学对人这种动物作出的解释,他预先就拒绝认可,因为,是人“证实”哲学和科学,哲学和科学由人来解释,而不是人由哲学和科学来解释。比方说,如果有人想把精神和肉体孤立开来,把二者归于不同的本原,那么,他可能一笔勾销那些有待理解的东西,诸如“怪物”、“奇迹”、人。凭心而论,我们不可能解答人这个难题,只可能把人作为一个难题来描述。由此我们感到,对人的研究犹如一种得不到发现的探索,一种得不到猎获物的狩猎,但这并非凭兴趣行事者的毛病,而是在描写人时唯一可能采取的恰当方式。“人世不过是一所学习和研究的学校。”这就是为什么蒙田如此关注思想的连绵不断,梦的自生自灭,而且这使他有时成了普鲁斯特的先驱[5],仿佛他早已认为,战胜时间的唯一办法便是描述时间。

他关注人的偶然性和未完成性,从这一点看,他站在宗教的对立面——如果宗教是一种对人世的诠释和一把解开人世之谜的钥匙的话。虽然他常把宗教置于探索和批驳的范围之外,但是他的话语和文字中没有一点促使人信仰宗教的成分。我们生活在“秽物和乌合之众之中,”我们被系在“宇宙最沉闷、最腐败的那一部分。”动物的本能比人的理性更完美。我们的宗教是一种习惯:“我们是基督教徒跟我们是佩里格人或德国人没有什么两样。”割礼、斋戒、封斋期、十字架、忏悔、教士的独身主义、祭仪中使用圣语、上帝化身为人、炼狱,所有这些基督教的组成部分在异教中都能找到。在每个村子里,蒙昧无知和道听途说在我们眼皮底下制造着圣迹。柏拉图学派的一则圣徒传记把苏格拉底说成是某个圣女受阿波罗神惠顾后所生。在荷马的作品里,人们找到了所需的一切神示和预言。归根结底,宗教揭示的东西与疯狂的人类在地球上创造出来的东西没有多大区别。剩下的是要弄明白,是否应当由此推断——正像蒙田有时做的那样——野蛮人的宗教已经受了神灵的启示,或者说,我们的宗教仍处在野蛮阶段。蒙田的回答可想而知,因为他甚至责备过苏格拉底装神弄鬼,精神恍惚。在道德上和认识上,他都认为尘世的一切是互不相关、不合逻辑的,任何联系都是超自然的。他说,人们可能后悔自己的某个行为,却不会后悔生下来是自己。而按宗教的说法,人倒是应该后悔这一点的。不存在什么来世再生。我们不可能取消自我的任何东西:“我一向我行我素,在世上保持完整的自我。”他将几个已进入永恒的人排除在外,不过对他们多少表示怀疑,并补充道:“思想超凡卓绝而道德阴暗低下,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奇怪的配合。”

对于基督教,蒙田保持着一种不求甚解的愿望。当他把宗教高置于不受批评的地位时,我们为什么要认为那是一种虚伪呢?宗教有它可取之处,它为“奇异”保留一席之地,它知道我们的命运是谜一般的不可知。它给这个谜提供的种种答案都与我们可怕的生存状态相抵触。作为疑问,它是有根据的,只要它始终不作回答。宗教是人的荒唐的一种模式,而荒唐是人的基本属性。既然认为人的核心不是自我满足的知性,而是对自我感到惊奇的意识,那么人怎会不梦想认识万物被掩盖的一面呢?怎能压抑住他对彼世的无言祈求呢?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存在什么宇宙理性,至少我们不了解个中奥秘,而我们只能按自己的意愿和办法管理生活……“我不求甚解地、漫不经心地听任人世一般法则的摆布,当我感觉到这一法则时,自会充分认识它。”谁能责备我们利用构成我们活动境域的这种生活和这个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