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十章 论书籍(第3/6页)

清澈见底如一条纯洁的大河[3]。

——贺拉斯

我们整个心灵被语言的美陶醉,竟至忘了故事的美。

沿了这条思路我想得更远了:我看到古代杰出诗人毫不矫揉造作,不但没有西班牙人和皮特拉尔克信徒的那种夸大其词,也没有以后几世纪诗歌中篇篇都有的绵里藏针的刻薄话。好的评论家没有一位在这方面对古人有任何指摘。对克塔勒斯的清真自然、隽永明丽的短诗无比欣赏,远远超过马尔希埃每首诗后的辛辣词句。出于我在上面说的同样理由,马尔希埃也这样说到自己:“他不用花许多工夫;故事代替了才情[4]。”前一类人不动声色,也不故作姿态,写出令人感动的作品,他们信手拈来都是笑料,不必要勉强自己挠痒痒。后一类人则需要添枝加叶,他们愈少才情,愈需要情节。他们骑在马上;因为他们的两腿不够有力。就像在我们的舞会上,舞艺差的教师,他们表达不出贵族的气派和典雅,就用危险的跳跃,像船夫摇摇晃晃的怪动作来引人注目。对于妇女来说也是这样,有的舞蹈身子乱颤乱动,而有的典雅性舞蹈只是轻步慢移,自然舒展,保持日常本色,前者的体态要求比后者容易得多。我也看过出色的演员穿了日常服装,保持平时姿态,全凭才能使我们得到完全的艺术享受;而那些没有达到高超修养的新手,必须脸孔抹上厚厚的粉墨,穿了奇装异服,摇头晃脑扮鬼脸,才能引人发笑。

我的这些看法在其他方面,在《埃涅阿斯》和《愤怒的罗兰》的比较中,更可以得到证实。《埃涅阿斯》展翅翱翔,稳实从容,直向一个目标飞去。而《愤怒的罗兰》内容复杂,从一件事说到另一件事,像小鸟在枝头上飞飞停停,它的翅膀只能承受短途的飞行,一段路后就要歇息,只怕乏力喘不过气来。

它只敢飞飞停停[5]。

——维吉尔

在这类题材中,以上那些作家是我喜欢的作家。

还有另一类题材,内容有趣还有益。我在阅读中可以陶冶性情;使我获益最多的是普鲁塔克(自从他被介绍到法国以后)和塞

涅卡的作品。他们两人皆有这个共同特点,很合我的脾性,我在他们书中追求的知识都是分成小段议论,就像普鲁塔克的《短文集》和塞涅卡的《道德书简》,不需要花长时间阅读(花长时间我是做不到的)。《道德书简》是塞涅卡写得最好的篇章,也是最有益的。不需要正襟危坐阅读,也随时可以放下,因为每篇之间并不连贯。这些作家在处世哲学上大部分是一致的;他们的命运也相似,出生在同一个世纪,两人都做过罗马皇帝的师傅,都出生国外和有钱有势。他们的学说是哲学的精华,写得简单明白。普鲁塔克前后一致,平稳沉着。塞涅卡心情大起大落,兴趣广泛。塞涅卡不苟言笑,提高道德去克服懦弱、畏惧心理和不良欲望;普鲁塔克好像并不把这些缺点看得那么在意,不愿郑重其事地加以防范。普鲁塔克追随柏拉图的学说,温和,适合社会生活;塞涅卡采用斯多葛和伊壁鸠鲁的观点,不切合生活实际,但是依我的看法,更适合个人修养,也更严峻。塞涅卡好像更屈从于他这个时代的那些皇帝的暴政,因为我敢肯定他谴责谋杀凯撒的壮士的事业,是在压力下做的;普鲁塔克一身无拘束。塞涅卡的文章冷嘲热讽,辛辣无比;普鲁塔克的文章言之有物。塞涅卡叫你读了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普鲁塔克使你心旷神怡,必有所得。前者给你开路,后者给你指引。

至于西塞罗对我的目标有帮助的,是那些以伦理哲学为主的作品。但是,恕我直言(既然已经越过礼仪界限,也就不必顾忌了),他的写作方法令我厌烦,千篇一律。因为序跋、定义、分类、词源占据了他的大部分作品。生动的精华部分都淹没在冗词滥调中。若花一个小时阅读——这对我已很长——再回想从中得到什么切实有益的东西,大部分时间是一片空白。因为他还没有触及对我有用的论点,解答使我关心的问题。我只要求做人明智,而不是博学雄辩,这些逻辑学和亚里士多德哲学的药方对我毫无用处,我要求作者一开始先谈结论,我已经听够了死亡和肉欲,不需要他们条分缕析,津津乐道。我需要他们提供坚实有力的理由,指导我事情发生时如何正视和应付。解决问题的不是微妙的语法,四平八稳的修辞文采;我要求他们的文章开门见山,而西塞罗的文章拐弯抹角,令人生厌。这类文章适宜教学、诉讼和说教,那时我们有时间打瞌睡,一刻钟以后还可以接上话头。对于不论有理无理你要争取说服的法官,对于必须说透才能明白道理的孩子和凡夫俗子,才需要这样说话。我不要人家拚命引起我的注意,像我们的传令官似的五十次对着我喊:嗨,听着!罗马人在祭礼中喊:“注意啦!”而我们喊“鼓起勇气”,对我来说这是废话。我既来了则早有准备,就不需要引动食欲或添油加醋:生肉我也可以吞下去;这些虚文浮礼的作用适得其反,不但提不起反而败坏了我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