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节(第3/3页)

“中午这里怪热的哟,我睡觉被子都盖不住!”

“住久了就晓得了,我们这儿是一天三季。那边坡上有一大片松树林子,林子里背阴的地方有块雪从来都不化!宰了猪,打到獐子,吃不完就送到那里,拿雪埋上!……”

“你们兵站连冰箱都莫得?!内地城里差不多家家都有冰箱……”

“一个兵站就靠一台小发电机,电还不够点灯、看录像的呢!来个冰箱,里头暖和得说不定能发豆芽!你要在这多待几天就知道了,这里是原始社会!”

“啥子原始,有录像看叫我待一百年都行。”

“那小潘儿你就在这待一百年嘛,保证你天天有录像看!”

“当真的哟?”

“问他们,我老刘说话是不是算数?”

“你啥子老刘哟!……”

“笑什么——比你老多了!我当兵的时候,这些兵娃儿还穿开裆裤呢!”

“刘司务长还是牛务长哟!”

小潘儿最后这一记还未把六个小伙子全哄得笑出哈哈来。小回子抱着球从远处看过来,心里轻蔑刘合欢的粗鄙,一点诗意都没有。他认定刘合欢是只懂男女间那一桩事的人。他看一眼小潘儿,她竟对他笑一下。这一笑使小回子感到她的大胆。许多日以后,小回子想起她时,不懂自己最初怎么会用大胆来形容她的笑。但这形容后来被证实是准确的。

早饭前金鉴集合了全站二十二个兵。他操着军校学生的步子,走到队伍前。他似乎尚未过渡完少年时期,哪里都单单薄薄。他眼睛在压得很低的帽檐下把二十二个人从左扫到右,再从右扫到左。刘合欢心想,又来这套了:有事没事先拿住人的注意力。这个小兵站,充其量也就是个军事车马大店,军校的架式给谁看?说不定也是给昨天来的年轻女人看的。金鉴单薄的身板挺得电线杆般的直,帽檐阴影外的脸冷若冰霜,至少他自认为冷若冰霜。他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用着一股力,表示他这段沉默是在挑每个人的刺,而每个人都让他不满意。他指着一个兵说他的领口风纪扣没系,又指着另一个兵,叫他出列给大家看看,他的立正可有个立正的规格:伸着下巴送着髋骨驼着个背,哪里是个兵,活活是个刚锄完二亩地的老农。二十来个兵于是笑起来。那个被叫出列的兵大声说: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现在都不锄地了。金鉴问:锄什么?兵一本正经回答:地卖给汉奸,汉奸和省政府勾结,在我们村盖了一个大游乐场。金鉴并不提高嗓门,斥问:什么汉奸?!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把国外回来的家伙都叫汉奸,他们里应外合,一头勾结日本鬼子美国鬼子,一头勾结政府里的贪官污吏,不是汉奸是什么东西?金鉴自己也绷不住了,向下撇的两个嘴角跃动起来。他带着笑腔厉声道:胡说八道。那兵又说:是我们村的老农胡说八道。不信站长去我们村看看,那个大游乐场尽是政府领来的人吃喝嫖赌。金鉴说:行了,住嘴。他冷眼看着兵们从大笑到小笑,终于由于他的冷眼很快静下来。金鉴接着发难,他叫出三个兵来,请他们摘下帽子给大家看,这么长的头发是否打算在这兵站组织披头士乐队。一个长发兵说:报告站长,正在练吉他。队列里有个兵插嘴:报告站长,他在厕所里吊嗓子!……金鉴不理会兵们又一潮的笑声,说:立刻剃了去。另一个长发兵说:那刘司务长赖不剃?刘合欢沉着地微笑,看着金鉴。他明白金鉴从不当众修理自己,私下对他也敬而远之。金鉴果然说:你也带个“长”吗?你跟刘司务长一样,也在这儿驻守了九年?嘿,站长,革命不分先后嘛!金鉴突然变脸,谁在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