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码头(第2/4页)

送上门的女人是个离婚的赤脚医生,住在离他们店不远的一个大院。她过去在医院值班爱看小说。姐夫知道她跟一个断腿的语文教师鬼混。后来,如大家所想,她离了婚,从镇卫生所调到村里。说是去那个村经过卤味店,第一天去上班,她就看上了姐夫。她每次买猪耳朵,问完价钱都跟姐夫说一句:您是小说里的人儿?越看越像小说里的人儿!姐夫听了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对他来说,多给了一些斤两是最实际的。这个隔三岔五来买猪耳朵的女人名声不太好。船缓缓开动。那一天是个下午,下起了雨。姐姐说,这肉挺好,来点儿?女人说,不了。声音很低。她走后,姐姐转身跟姐夫说,小娘们儿挺好看。这里的天气,过云雨常有。雾码头上的水,在雨后漫到了街面。这一天,又是这样的天气,买猪耳朵的女人湿漉漉地跑来店里,跟姐夫借走一本小说。什么也没买。提起来好让人气。婆婆说,俩人谈书也能谈到床上。姐姐回忆那天切破了手,让姐夫去买创可贴。还用说?你只信眼睛看到的——女医生黏上了你姐夫!有一天,姐姐切着切着猪耳朵,来了气。一刀一刀,盯着姐夫。一刀剁下,顾客吓了一跳。姐夫怯怯地说:您要这块肉吗?废话!快给顾客包上!他舒口气,招呼顾客走。孩子?姐姐突然炸了!拿了刀,姐夫看她出了门去。姐夫也疯了似的追。姐姐往前走,回头看他:要不宰了她,要不替她死。话是这么说,姐姐的事到底该怎么办?姐姐首先没有宰她,只是在村诊所里亮出割猪耳朵的尖把儿刀,其次是当着那女人的面划开了姐夫的小腿肚儿。结果是血喷一桌。啪——再把刀往女人面前一丢,这个后续动作有个意思——别以为你会动刀!再后来打响的是怀孕之战,姐姐的前战是走关系到镇卫生所取去了节育环。一个有点闷的姐夫没想到摊上两个叽叽喳喳较劲的女人,是这个事的看点。姐姐以为输了,女医生却因为宫外孕命差点儿搭上。这个看点也不差。作为战争的胜利一方,姐姐怀孕了。全家都劝她流掉。她却说,知道我怀的是什么?是儿子,还是一口气?大家说不清。她也说不清。这还是看点。从这里又可以说到他对姐姐婚姻的不理解。姐姐有一天忽然来到你家,一件淡蓝色的衬衫下,五个月的肚子显露出来。几次B超都说在转胎,看不清。怎么可能看不清?你不知道她为什么怀孕为什么引产。送她出去时在路上她还在嘀咕。如果是男孩呢?你劝着。姐姐还是做了手术,他跟你说这个事的重点在那是一个差不多成形的男婴!姐姐泣不成声。婆婆不得不乘船去伺候她。最近,你想起那个男婴,在那张大床上翻来覆去时。他每天在另一间房里画图,很多人知道你是设计师的老婆,去市场买菜都有折扣,弄得有时从他设计的楼下经过,似乎都能闻到他的味道。昨晚想和他亲热,就进了他的工作间。给他倒茶,他一边喝茶,一边拨开你放在他脖子上的手,疲惫地说,你先睡,你的雾码头我还没设计好呢。你的雾码头,他这么说是因为半年前有天晚上,晚报上的一张图片吸引了你。这个人你认识。下面注有一句话:“拍雾码头是为了提醒大家,这个伴随着马州不知道多少年的雾码头,如今快塌进河里了,支离破碎的骨架已撑不起来往的船只。”躺在床上回忆,现在的你,从眼神到身体里透露出城里女人的仪态,没人会看到那个划痕……你们的父亲都是渔民,母亲多半数在雾码头做小生意,或者给人搬东西。她们从面前走过。甲板上有了坚硬的断痕。每天,去雾码头给母亲送饭。再从码头上回来,在院里写作业。你老是写一个字就玩半天,这个人会偷偷把干虾米塞到你的嘴里。有时骑着自行车帮母亲拖货。自行车很高很重。船缓缓开动。够不着脚蹬,就用脚尖钩着,钩一下踩一下,就这么冲过了岸边的林子,沿一个长坡骑上雾码头。船缓缓开动。驮了一会儿货,就去玩耍。那个地方的玩物到秋天,只剩水边的干草。草烧完了,坐在雾码头的甲板上,看远处的帆影,将草芯儿放进嘴里嚼。野果是夏天长的,这个人的手上变出你爱吃的那种紫色小葡萄。船缓缓开动。坐累了,就把小葡萄丢到这个人身上,小珠儿蹦来蹦去的。把它们捡起来,一把咬在牙齿上,朝你笑,看到的是一嘴黑紫色的痕迹。印象最深的还是母亲收工的场景——雾码头,弯曲的甲板,呼呼作响的风,在这些组成的背景里少年蹬车载上疲惫的母亲在一辆又一辆的自行车中穿梭,并在五百三十六米处全部超了过去。雾码头上,天气不好,人早早散了。坐在床上,折纸船。船只是这里大部分生活中唯一能通向远方的物体。折着折着,下雨了。他看着窗外说,水肯定涨了。丝瓜叶长到这个颜色时,水就该涨了。他翻身,抱住你,说:就一会儿。没有任何预兆。之后,只记得自己变成了传说中的水姑娘。唱着歌,走上雾码头。紧接着一片黑暗。一个屋子,一个灶台,一个影子倾斜而下,似乎在蹲下生火。船缓缓开动。母亲等待的是父亲,而等待对于你呢?有人在啃噬你的身体,淤泥窝住了你的脚,两腿之间小杂鱼贴着你的小腿游动,黏黏的感觉抹在你的小肚子上。两根手指在触摸你时,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你不敢睁眼,你眼前洒满了水,你怕被那种奇怪的感觉淹没。你的皮肤在流失汗水,还有你的脚趾甲,你的膝盖,你的手肘,你的耳垂,你的头发……你……你……你……你你你你闸门被手指打开。你在奔流。后来,这个人在屋外响起的脚步声里,匆匆逃走了。你的大腿根留下了一道伤痕。这次之后,每次一起送父亲出门,站在雾码头的人群里,少年在雾码头上望着船只,他们的父亲在上面。在无数个昔日场景里提取出的一个清晨,这个人不再跟你说话。码头上聚满人,他乡来客,本地老乡,交织错杂。父亲的船消失的那个清晨就是这样。他突然在你肩膀拍了一下。鞋盒里全是纸船。把第一只船放入水中。随后蹲在水边看纸船排成斜斜的“一”字向深处漂。船缓缓开动。这个人往雾码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