Ⅺ(第6/8页)

父亲又说了句什么,但他没有听见。父亲从书房出来,拖鞋刺啦刺啦地响,难听得让他要疯。老子和儿子相互看了一眼,看起来这一天爷儿俩谁也没想念过谁。父亲站在儿子和电视之间,说他饿了,假如儿子不吃,他要先给自己热饭热菜吃了。似乎父亲通过儿子的“防区”需要正当理由,他需要大声解释这理由。走到厨房门口,他又回过头,看了看儿子。

“你真不吃啊?我热饭顺便帮你也热点儿吧?”父亲说。

这么富有的家庭,还是吃不够似的,还要以食为天,父亲三句话离不开吃。

“问你吃不吃!”父亲追问。

儿子真的要疯了。他认为自己此刻的脸部表情、周遭氛围都很私密,老子却在破坏这私密。

“不饿!”

不多时父亲在长沙发旁边的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下来,面对着电视剧,一大盘微波炉热过的宴席残羹放在茶几上,他把脖子就过去吃,像拴在槽头的牲口够槽里的料。

“畅畅,做事要专心,怎么一心几用呢?又是手机又是电视,怎么做作业?”

做父亲是必须随时批评点什么,纠正点什么的。儿子非常领情,所以什么也不必搭理。不必用顶撞来搭理。也许父亲现在是盼望儿子温和地顶撞一两句的,那至少是一种交流。可儿子就是一声不吭。

“说你你没听见?”父亲又说。

今天电视避难所都不能庇护他。

“放假了,做什么作业?!”他甩给父亲一句。

父亲错愕了一下,眼镜稍微向鼻尖下滑一点。他是个好脾气的父亲。

“哦,放假了。”他说,意思是,一时他还想不好该拿放假的儿子怎么办。他飞快地进行了一项心算,得出得数似的:“那你高二就算读完了?”

什么叫“就算”?他“嗯”了一声。

“秋天该读高三了?”

“对啊!”

父亲慢慢咀嚼,嚼着“高三”的意义,看着一盘高级杂烩发呆。也许他在感触儿子的成长。他转过头看着儿子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时起时伏,好像他想不起儿子怎么一下就长这么大,从小到大多少个成长环节都被为父的错过了?

“高三是最关键的哦!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呀?”

父亲怎么找了他们最谈不拢的话题来谈?有人的操心方式是鼓励,给你正能量,有的人就相反。这位父亲就像个官僚首长,打着官腔操心,因为对于你的生活他从来就没跟进过。他跟丁老师,几条短信的来往就让他感到她的亲。

等父亲吃完饭,他问可不可以参加学校组织的中美夏令营:美国同学到中国来两周,中国同学到美国住两周。

父亲问:“多少钱?”

“五千美元。”

“两周就要五千美元?!”

“包机票、住宿、伙食呢!”

“那也太贵了!”

“我们学校已经有五十多人报名了!”

“五十多个冤大头!”

“我也报名了!“

“取消!”

“订金都交了!”

“你交了多少钱?”

“百分之三十。”

父亲吞一口冷气,停顿了一秒钟才又问:“你钱哪来的?”

“我自己账户里的钱。你们不是说,我可以把小金库的钱花在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最想做的事情上吗?”

父亲愤怒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地从眼镜后面看着儿子。虽然他的工作狂老婆使他们家十年前迅速进入小康,又迅速摆脱小康,进入了先富起来的少数人口行列,但他对于每件东西的贵贱还是用十几年或二十几年前的价码换算的。孩子拿五千美元到美国过两个礼拜,他在判断中间插入多少手,一道道盘剥,他们将会给多少盘剥者当冤大头。他不是反对花钱,他是反对当冤大头。父亲和母亲的价值观在此处非常一致,都把冤大头跟窝囊废、低智商,甚至跟戴绿帽子当王八的男人画等号。越有钱越不能当冤大头,因为越有钱当冤大头的机遇越多,所以他们越是要提防。母亲常常教育她的公司雇员,什么人都可以做,就是冤大头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