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8节(第4/5页)

他继续在柔软的地毯上来回走动。尽管他身材魁梧,但他的动作却特别优雅。甚至在把手插进口袋或者捏着一支香烟这样的动作中也可以表示出来。他给人一种颇有自信,很体谅别人的印象,甚至超过有力量的印象,但这种体谅带着讥讽的色彩。他不论如何认真,都没有那种狂热分子才有的专心致志的劲头。他谈到杀人、自杀、花柳病、断肢、换脸型的时候,隐隐有一种揶揄的神情。“这是不可避免的,”他的声音似乎在说,“这是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该做的事。但是等到生活值得我们好好过时,我们就不干这种事了。”温斯顿对奥勃良产生了一种钦佩,甚至崇拜的心情。他一时忘记了果尔德施坦因的阴影。你看一眼奥勃良的结实的肩膀,粗眉大眼的脸,这么丑陋,但是又这么文雅,你就不可能认为他是可以打败的。没有什么谋略是他所不能对付的,没有什么危险是他所没有预见到的。甚至裘莉亚似乎也很受感染。

她听得入了迷,连香烟在手中熄灭了也不知道。奥勃良继续说:“你们会听到关于存在兄弟会的传说。没有疑问,你们已经形成了自己对它的形象。你们大概想象它是一个庞大的密谋分子地下网,在地下室里秘密开会,在墙上刷标语,用暗号或手部的特殊动作互相打招呼。没有这回事。兄弟会的会员没有办法认识对方,任何一个会员所认识的其他会员,人数不可能超过寥寥几个。就是果尔德施坦因本人,如果落入思想警察之手,也不能向他们提供全部会员名单,或者提供可以使他们获得全部名单的情报。没有这种名单。兄弟会所以不能消灭掉就是因为它不是一般观念中的那种组织。把它团结在一起的,只不过是一个不可摧毁的思想。除了这个思想之外,你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你们的依靠。你们得不到同志之谊,得不到鼓励。你们最后被逮住时,也得不到援助。我们从来不援助会员。至多,绝对需要灭口时,我们有时会把一片剃须刀片偷偷地送到牢房里去。你们得习惯于在没有成果、没有希望的情况下生活下去。你们工作一阵子以后,就会被逮住,就会招供,就会死掉。这是你们能看到的唯一结果。在我们这一辈子里,不可能发生什么看得见的变化。我们是死者。我们的唯一真正生命在于将来。我们将是作为一撮尘土,几根枯骨参加将来的生活。但是这将来距现在多远,谁也不知道。可能是一千年。目前除了把神志清醒的人的范围一点一滴地加以扩大以外,别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们不能采取集体行动。我们只能把我们的思想通过个人传播开去,通过一代传一代传下去。在思想警察面前,没有别的办法。”

他停了下来,第三次看手表。

“同志,该是你走的时候了。”他对裘莉亚说。“等一等,酒瓶里还有半瓶酒。”

他斟满了三个酒杯,然后举起了自己的一杯酒。

“这次为什么干杯呢?”他说,仍隐隐带着一点嘲讽的口气。“为思想警察的混乱?为老大哥的死掉?为人类?为将来?”

“为过去,”温斯顿说。

“过去更重要。”奥勃良神情严肃地表示同意。他们喝干了酒,裘莉亚就站了起来要走。奥勃良从柜子顶上的一只小盒子里取出一片白色的药片,叫她衔在舌上。他说,出去千万不要给人闻出酒味:电梯服务员很注意别人的动静。她走后一关上门,他就似乎忘掉她的存在了。他又来回走了一两步,然后停了下来。

“有些细节问题要解决,”他说。“我想你大概有个藏身的地方吧?”

温斯顿介绍了却林顿先生铺子楼上的那间屋子。

“目前这可以凑合。以后我们再给你安排别的地方。藏身的地方必须经常更换。同时我会把那书送一本给你――”温斯顿注意到,甚至奥勃良在提到这本书的时候,也似乎是用着重的口气说的――“你知道,是果尔德施坦因的书,尽快给你。不过我可能要过好几天才能弄到一本。你可以想象,现有的书不多。思想警察到处搜查销毁,使你来不及出版。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这本书是销毁不了的。即使最后一本也给抄走了,我们也能几乎逐字逐句地再印行。你上班去的时候带不带公文包?”他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