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F 一本书(第2/6页)

安阳考古工作站离地下之城不远。这地方仍然种着庄稼,工作站四周都是玉米地;在将近12座的楼房中,只有少数人是在这儿全职工作的。白天,风吹过梧桐树,沙沙作响;偶尔远方传来一阵火车的轰鸣,那是驶向北京的火车,离北京还有6个小时的路程。除此之外,工作站里一片宁静。高高的水泥墙上面是带刺的铁丝网。

工作站的很多楼房里放着文物。有放满了青铜器的房间,有散布着陶器碎片的工作间,有的房间里则是一些上锁的抽屉,抽屉里塞满了无价的玉石。还有就是大量的骨头。在一件展览厅里,展示了一个罐子,罐子里是一副婴儿的骨骼;这可能是商朝时某种恐怖的仪式留下的遗迹。另外一栋楼房里有一架四轮战车,还有4副骨骼,它们都是1987年从附近的田里挖掘出来的。那些骨骼刚好是成对的:两副马的骨骼,两副人体的骨骼。它们可能是献祭用的,为某个君主的来生服务;那两个男人大概是战车的御者。一个男人的骨骼倒卧在战车后面。另一个男人是仰面躺着的,就在马的旁边,双手被绑在背后。他的头盖骨转到旁边,就像在咬地上的泥土。

那副战车已经不再是战车了。被埋在中国中部平原的竹子,是不能持久保存的,那儿的雨水能轻易地渗透干燥的黄土。随着时间的推移,竹子逐渐腐烂,取而代之的是保持原来形状的泥土模子。30个世纪过去了。1987年,挖掘工作逐渐深入,考古学家们不可思议地分开了泥土模子与外部的泥土,最后战车的外形出现了。有车的侧板,一个车轴,一副杆子,还有一个车厢,可以容纳三个跪坐的乘客。一副弯曲的车轭跨放在那一对马的脊椎上。辐条式的车轮直径有4英尺多长。这个战车看起来是完完整整的,仿佛还是由木制作而成;但只要推它几下,它就会变成一堆尘土。考古学家把它形容为一个“鬼魂”;一件早已不复存在的物品,一份泥土的记忆。

在存放战车的那栋楼旁边,我在一间小小的会议室里见到了杨锡璋(音)。他今年66岁,戴着金属边框的眼镜,一头稀疏的白发。他的牙齿镶成了银的,每次他一笑,我就被他的牙吓一跳,像是看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遗迹在闪光。

老杨说,陈梦家在1940年代做了关于这本书的研究,那时共产党还没有掌权。在那以前,陈梦家和妻子一起住在美国。陈梦家的妻子来自一个深受西方影响的中国家庭;她的父亲是一个基督教的神学家。

“这是后来他们遇到麻烦的原因之一。”老杨解释道。“她的家庭和外国的事物联系太紧密了。当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发动以后,陈梦家就被贴上了‘资本主义知识分子’的标签。这源于他在美国呆过一段时间,也源于他妻子的家庭因素。不过‘nannu jiaoliu shenghuo’是他尤为人所诟病的地方。”

这个短语听上去并不熟悉。我请老杨把它写下来,以确保我没有听错。他停了一会儿,像是后悔提到这一点,不过后来他写下来了。这些字看上去意思明确,但整个短语的含义仍然很模糊:

男女交流生活

我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眼睛往旁边看,不自然地笑了笑——一道银光闪过。“意思是,”他不情愿地说:“你和一个不是你妻子的女人有暧昧关系。”

“那么,陈梦家是这样?”

他又看向一旁。“我不清楚。”他说。

好一会儿,我们之间是一阵奇怪的沉默。当我们继续开始交谈时,我意识到,老杨显然更愿意谈论陈梦家的死亡。当我问起陈自杀的事情时,老杨的表情并没有变化。

“那是1966年的事情,文化大革命才刚开始。”老杨说。“当陈梦家第一次自杀的时候,人们救了他。从那以后,考古研究所就派了我和其他一些年轻的考古学家去看管着他。我们和他一起呆在他的家里,任务是不让他自杀。但我们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和他在一起。我们也尝试过,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们看了他大概1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