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关老爷

老关老爷——关老爷的父亲作过两任两淮盐务道。搂了不少银子,他喜欢这小城,土地肥美,人情淳厚,就在这里落户安家,起房屋,置田地,优哉游哉当了几年快活神仙老太爷。老关老爷的丧事办得极其体面。老关老爷死后,关老爷承其父业,房屋盖得更大,田地置得更多。一沟、二沟、三垛、钱家伙都有他的庄子。他是旗人。旗人有族无姓,关老爷却沿其父训,姓了关。关老爷的二儿子是个少年名士,还刻了一块图章:汉寿亭侯之后,其实关家和关云长是没有关系的。关老爷有两个特点,一是说了一嘴地道京腔,比如,他见小孩子吸烟,就劝道“小孩子不抽烟”!本地都说“吃烟”,他却说“抽烟”,本地人觉得这很奇怪。一是他走起路来是方步,有点像戏台上的台步,特别像方巾丑。这城里有几家旗人,他们见面时都还行旗礼——打千儿,本地人觉得他们好像在演戏,很滑稽,很可笑。关老爷个子不高,矮墩墩的。方脸。“高帝子孙多隆准”,高鼻梁。留两撇八字胡。立如松,坐如钟,他的行动都是很端正的。他的为人也很正派。他不抽大烟,不嫖,不赌。只是每年要下乡看一次青。

“看青”即估产。田主和佃户一同看看今年的庄稼长势,估计会有多少收成,能交多少租。一到稻子开花,关老爷就带了“田禾先生”下乡。关老爷骑一匹大青走骡,田禾先生骑一匹粉嘴踢雪黑叫驴,一路分花度柳,款款而行。庄稼碧绿,油菜金黄,一阵一阵野蔷薇的香味扑鼻而来,关老爷东张张西望望,心情十分舒畅。他下乡看青,其实是出来玩玩,看看野景,尝尝野味,改变一下他在深宅大院里的生活。估产定租这些事自有田禾先生和庄头商量,他最多只是点点头,摇摇头。他看的什么青!这些事他也不懂。他还带着一个厨子。厨子头一天已经带了伏酱秋油,五香八角,一应作料,乘船到了一沟。

在路上吃过一碗虾仁鳝丝面,中午饭就不吃了,关老爷要眯一小觉。起来,由庄头领着,田禾先生随着,绕村各处看了看。田禾先生和庄头估计今年收成,商谈得很细,各处田土高低,水流洪窄,哪一个八亩能打多少,哪一堤柽柳能卖多少钱……意见一致,就粗粗落了纸笔,有时意见相左,争持不下,甚至会吵了起来。到了太阳偏西,还没有一个通盘结果。关老爷只在喝茶抽烟,听他们争吵,不置一词。厨子来问:“开不开饭?”关老爷肚子有点饿了,就说:“开饭开饭!先吃饭,剩下的尾数也不值仨瓜俩枣,明天再议。”

关老爷在一沟的食单如下:

凉碟——醉虾,炸禾花雀,还有乡下人不吃的火焙蚂蚱,油汆蚕茧;

热菜——叉烧野兔,黄焖小公狗肉,干炸活鯚花鱼;

汤——清炖野鸡。

他不想吃饭,要了两个乡下面点:榆钱蒸糕,面拖灰条菜加蒜泥。关老爷喝酒上脸,三杯下肚就真成了关公了。喝了两杯普洱茶,就有点吃饱了食困,睁不开眼了。

他还要念一会经。他是修密宗的,念的是喇嘛经。

他要睡了。庄头已经安排了一个大姑娘或小媳妇,给他铺好被窝,陪他睡下了。

第二天起来,就什么都好说了,一切都按庄头的话定规。

他给陪他睡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金戒指。他每次都要带十多二十个戒指,田禾先生知道,关老爷下乡看青,只是要把一口袋戒指给出去,他和庄头磨牙费嘴都只是过场而已。

一沟、二沟、三垛转了一圈,关老爷累了,回到钱家伙喝了人参汤,大睡了两天,回家,完成了他的看青壮举,得胜还朝。

关老爷是旗人,又是从外地迁来的,本地亲戚很少,只有一个老姑奶奶嫁给阚家;一个老姨嫁给简家,算是至亲。有熟读《三国演义》的人说:你们一家是阚泽的后人,一个是简雍的后人,这样的姓很少,难得!关老爷和岑直斋小时候是同学,跟杨又渔学过做古文、制艺、试帖诗,以后常在一起作文酒之游。关老爷的二儿子关汇和岑直斋的大儿子岑瑜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同学。这几家是通家之好,婚丧嫁娶,办生做寿,走动得很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