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仁慧

仁慧是观音庵的当家尼姑。观音庵是一座不大的庵。尼姑庵都是小小的。当初建庵的时候,我的祖母曾经捐助过一笔钱,这个庵有点像我们家的家庵。我还是这个庵的寄名徒弟。我小时候是个“惯宝宝”,我的母亲盼我能长命百岁,在几个和尚庙、道士观、尼姑庵里寄了名。这些庙里、观里、庵里的方丈、老道、住持就成了我的干爹。我的观音庵的干爹我已经记不得她的法名,我的祖母叫她二师父,我也跟着叫她二师父。尼姑则叫她“二老爷”。尼姑是女的,怎么能当人家的“干爹”?为什么尼姑之间又互相称呼为“老爷”?我都觉得很奇怪。好像女人出了家,性别就变了。

二师父是个面色微黄的胖胖的中年尼姑,是个很忠厚的人,一天只是潜心念佛,对庵里的事不大过问。在她当家的这几年,弄得庵里佛事稀少,香火冷落,房屋漏雨,院子里长满了荒草,一片败落景象。庵里的尼姑背后管她叫“二无用”。

二无用也知道自己无用,就退居下来,由仁慧来当家。

仁慧是个能干人。

二师父大门不出,仁慧对施主家走动很勤。谁家老太太生日,她要去拜寿。谁家小少爷满月,她去送长命锁。每到年下,她就会带一个小尼姑,提了食盒,用小磁坛装了四色咸菜给我的祖母送去。别的施主家想来也是如此。观音庵的咸菜非常好吃,是风过了再腌的,吃起来不是苦咸苦咸,带点甜味。祖母收了咸菜,道一声:“叫你费心。”随即取十块钱放在食盒里。仁慧再三推辞,祖母说:“就算是这一阵的灯油钱。”

仁慧到年底,用咸菜总能换了百十块钱。

她请瓦匠来捡了漏,请木匠修理了窗槅。窗槅上尘土堆积的棉扇纸全都撕下来,换了新的。而且把庵里的全部亮槅都打开,说:“干嘛弄得这样暗无天日!”院子里的杂草全锄了,养了四大缸荷花。正殿前种了两棵玉兰。她说:“施主到庵堂寺庙,图个幽静。荒荒凉凉的,连个坐坐的地方都没有,谁还愿意来烧香拜佛?”

我的祖母隔一阵就要到观音庵看看。她的散生日都是在观音庵过的。每一次都是由我陪她去。

祖母和二师父在她的禅房里说话,仁慧在办斋,我就到处乱钻。我很喜欢到仁慧的房里去玩,翻翻她的经卷,摸摸乌斯藏铜佛,掐掐她的佛珠,取下马尾拂尘挥两下。我很喜欢她的房里的气味。不是檀香,不是花香,我终于肯定,这是仁慧肉体的香味。我问仁慧:“你是不是生来就有淡淡的香味?”仁慧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坏!”

祖母的散生日总要在观音庵吃一顿素斋。素斋最好吃的是香蕈饺子。香蕈(即冬菇)汤;荠菜、香干末作馅,包成薄皮小饺子,油炸透酥,倾入滚开的香蕈汤,嗤啦有声,以勺舀食,香美无比。

仁慧募化到一笔重款,把正殿修缮油漆了一下,焕然一新,给三世佛重新装了金。在正殿对面盖了一个高敞的过厅。正殿完工,菩萨“开光”之日,请赞助施主都来参与盛典。这一天观音庵气象庄严,香烟缭绕,花木灼灼,佛日增辉。施主们全都盛妆而来,长裙曳地。礼赞拜佛之后,在过厅里设了四桌素筵。素鸡、素鸭、素鱼、素火腿……使这些吃长斋的施主们最不能忘的是香蕈饺子。他们吃了之后,把仁慧叫来,问:“这是怎么做的?怎么这么鲜?没有放虾籽?”仁慧忙答:“不能,怎能放虾籽呢!就是香蕈!——黄豆芽吊的汤。”

观音庵的素斋于是出了名。

于是就有人来找仁慧商量,请她办几桌素席。仁慧说可以,但要三天前预订,因为竹荪、玉兰片、猴头,都要事先发好。来赶斋的有女施主,也有男性的居士。也可以用酒,但限于木瓜酒、莶酒这样的淡酒,不预备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