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汉语中,籁,最早是指一种竹制的乐器。天籁,则把自然当做乐器了,是指自然之声。其实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在他们还没有被阻塞、被蒙蔽、被扭曲的时候,最能感受自然生态,并且畅快地吐露出来。这样的人,常常被称为未失天籁、未失天真、未失天性之人。但是,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大多只能从儿童中、从边远地区的荒漠间寻找。

这样的人,说得好听一点,是未受污染之人,说得难听一点,是未受教化之人。但是,他们是那么可爱、那么纯净、那么无拘无束、那么合乎艺术本性,不能不使我们一次次回过头来,对现代文明的所谓“教化”投去怀疑的目光。

现代文明当然也有很多好处,但显然严重地吞噬了人们的自然天性。密集的教学、训导、观摩,大多是在狠命地把自然天性硬套到一个个既成模式中去。自然天性一旦进入既成模式,很少有活着出来的。只有极少数人在临近窒息之时找到一条小缝逃了出来,成了艺术上的稀世奇侠,或其他领域的神秘天才。当然,也可能在逃出来之后不知所措,终老于混混沌沌的自然状态。但即使这样,也活得真实,躲过了模式化的虚假。

因此,现代文明不能过于自负。在人和自然的天性面前,再成熟的文明也只是匆忙的过场游戏,而且总是包含着大量自欺欺人的成分。例如,大家都以为艺术是现代文明的训练结果,但不妨静夜自问,我们每个人在童年时代就大致分得清人的美丑了,那又经受过什么训练?后来在课堂上说得非常复杂的平衡、挺拔、生动等美学规则,只是教师们对童年直觉的笨拙表述罢了,很难从学术上论定。童年直觉来自何处?天性,天籁。

同样,当我们童年的眼睛第一次面对自然美景时发出惊喜光芒,也与后天的教育基本无关。甚至在我们成年后的写作中,那些不知怎么流泻出来的可圈可点的句子,肯定也与前人或旁人文章关系不大。

清代学者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如果来了,则“不著一字,自得风流”。可惜我们现在看到的,尽是人力,尽是文字,尽是雕琢,尽是理念。

大家还以为,这才是进步,这才是文化。

这真让人着急。

我之所以数度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邀请担任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的“文化素质总讲评”,就是想把这种着急之心系统地表达一下。因为每次长达四十多天,天天全国直播,收视的观众上亿。我已经不能不借助于这么大的高台,来呼唤天籁。

歌手都很年轻,绝大多数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拥有大专学历。但是,一旦让他们谈谈自己、谈谈父母、谈谈家乡、谈谈音乐,立即出现一种惊人的景象。多数人都不假思索,随口吐出,用词华丽,充满了成语、形容词和排比,却又都严重雷同。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说得多么虚假和空洞。不管你怎么追问,他们还给你的,是加倍的虚假和空洞。

我不能不对着电视镜头严峻地讲评道:“你说了那么多描述妈妈的话,但很抱歉,我觉得你对自己的妈妈还缺少感情。因为你和其他四位歌手描述妈妈的话几乎完全重复,而世界上并不存在完全重复的妈妈。因此,尽管我相信你心中有一个真妈妈,但你口中的妈妈是一个假妈妈。”

我又对另一位歌手说:“问了你三遍最早学歌的原因,你讲的都是宏大词汇,什么历史的审美需求、时代的文化趋势,却与你自己的着迷无关。自己不着迷,可以从事别的职业,却不能是艺术。”

我还一次次要求他们,能不能把他们挂在嘴上的那些句子,像“受众心理的定格”、“第三维度的判断”等说说明白,换成正常人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