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13页)

“哎,保财……”父亲正从房间里向外搬擀面条用的面板,一抬头发现了,急忙制止。但是晚了,那昏黄的沙子如同猎枪射出的霰弹带着泥土飘飘洒洒飞进了乳白色的面条盆里,泛起水泡,盆里顿起几处混浊。父亲感觉那霰弹是打在他胸口上,伤痕累累,心里疼疼的,胃里酸酸的。他感觉好压抑,就像梦魇把人憋得想发泄又发泄不出来。

“‘兴活’啊,你这是为什么?”母亲喊着大哥的乳名,呜呜哭着扬起手给了大哥一巴掌。

“你干什么?”姐姐也看不过,上去搡了大哥一把。

“呜呜!”五叔也觉得冤,蹲在地上就哭起来。父亲看着五叔,闷闷的,郁郁的,啥话也没说。他知道,要是自己亲生儿子敢这样做,他早捆起来揍扁了,可对大哥,不能动手,也不能骂。

“他娘,算了,别和孩子一样。”父亲安慰着母亲,轻轻地捞着面条,以免捞进沙子,边吃着,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进碗里,咽到肚里,疼到心里。

“叔,怎么吃啊?”姐姐哭着把碗落下。

父亲的生日,一锅面条,让大哥一把黄沙搅得不欢而散。

“仕才,领着保贵去爆一锅爆米花,别再去和别人抢了。”父亲掏出四毛钱,“还有一毛,给孩子买铅笔。”父亲故作平静地对五叔说。

五叔接过来,拉着二哥没好气地去了。

二月二早上,按照风俗,父亲从锅灶底掏了一簸箕草木灰,端到天井里,用手抓着画圆圆的圈,大的小的,有的还画上囤门那样的梯子,里面撒上五谷,兆示秋后五谷丰登,大囤满小囤流。

我领着弟弟,小心翼翼地跨着走,生怕弄坏了父亲的作品。

二哥背着书包刚要上学,看着父亲画好的囤,脚故意在地上像拖把一样拖拉着,把好好的草木灰囤弄得乱糟糟的。气得父亲胸脯一张一张,瞪着眼看着他,二哥看了父亲一眼,吹着口哨走了。

刚好一只鸡看见了地上的粮食,跑来啄着吃,父亲飞起一脚,把鸡踢得老远。

下午,父亲在老槐树底下碰见了二哥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王森水。

“仕途啊,这开学了,你说王保贵怎么办啊?上课不认真听,吊儿郎当!还欺负女学生。年前冬天晚自习结束,他跑到前面躲到墙角里,突然冒出来把人家一个女学生吓得病了好几天。前两天,他又捡些地上的‘毛搭撒’[3]放在女同学铅笔盒里。唉!拿他没办法。”王森水说。

“王老师啊,难为你了,这孩子我管不得啊,我怎么管啊!我管严了,人家不说我虐待孩子吗?这名声我担当不起啊!”父亲摇摇头,“唉!随他上吧,只要他愿意上学,我砸锅卖铁也供应他,他实在不愿意上,我是没办法。”

“唉!随他吧!我看这样初中都考不上。”王森水也摇摇头叹气走了。

父亲刚要走,看见远处走来支部书记朱功深,倒背着双手,踱着那在任何场合永远不变的鸭子步。父亲正好想起来问一下他,是否该给四叔领粮食了。

“四弟,逛逛啊!”父亲打着招呼。

“啊,二哥,我逛逛看这猪圈肥该安排向坡里运了,春短不等人啊!”朱功深说。“哎,过年你去看老四没有?以后他的粮食,你两个月领一次好了,领出来先放在家里,攒着给他送去。这又该领了吧?”

“四弟,我年前去看过他,把大队照顾的半斤肉票也给他了。唉!这些年,幸亏你照顾我啊!”父亲说。

“我是看和仕昌拜干兄弟的面子上啊。你现在都有两个孩子了,日子过得怎么样?”朱功深问。

“日子过得还好。就是他娘带着三个孩子过来,这关系难处理啊!这不,今天我过生日,好不容易吃顿面条,让保财在里面撒了把沙子。”说到这里,父亲当着朱功深的面抹了抹发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