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14页)

“我奶水也不够啦,兰芳,你来吧。”那妇女为难地说。另一个妇女接了过去。

“大妹子,您是哪里的?我是安丘的,这次去潍坊和孩子她娘看病,真是太感激你们了,她娘心口疼,本来奶水就少。”看着热心妇女给孩子喂奶,父亲眼圈红红的。

“我们是昌乐的,别客气,这年头,谁家日子都不好过。”那妇女边哼着儿歌边哄着我说。父亲知道,昌乐是安丘西边的一个县,以产蓝宝石出名。

后来,父亲告诉我,重复地告诉我,那是我吃得最饱的一次。我不止吃了那个妇女的奶,还吃了另外两个妇女的奶。

回来后,母亲的病治好了,我一直在那个只为求生存的年代慢慢长大。多年后,手攥着温润凉爽晶莹的蓝宝石石头,回忆着那个连平淡都算不上的故事,感激着那三个在我饿得不知饿滋味的时候把我喂饱的乳娘,我的心隐隐地作疼。人如玉石,那么平淡的一次喂奶,使我看到了玉石般雅洁的人品,教给我做人的真谛。

1972年腊月二十七晚上,我4岁那年,已能够清晰地记着母亲在炕上生我弟弟痛苦却幸福的样子。那天早上,我沾了弟弟的光,破例喝到了一碗放着红糖的玉米粥。

童年像降媚山上甜甜的甘枣,直沁人心脾;童年像降媚山上酸酸的山枣,酸得牙都不敢咬东西;童年像房前爷爷留下来的老树上未成熟的柿子,尝一口,涩涩的麻麻的,舌头上像抹了一层带着怪味的东西;童年像老槐树上未淘净的槐当啷,咬一口淡黄色的果肉和种子,带着一股很重很重的苦味。童年的生活,带着各种色彩各种味道,就像降媚山上使狗河边老槐树下那春天的盎然、夏天的斑斓、秋天的多彩、冬天的凛冽。

春风几度来,桃花笑春风,年年灿烂羞鱼惊鸟,年年惹尽春光百花嫉妒。千朵浓芳绮树斜,嫩蕊清香留芳菲。寂寞蔷薇,花香袭袭,丛丛簇簇,馥郁芬芳,心醉得心疼。童年的春天,我几乎都在重复一样的生活: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拿着一把铁铲把,赶着一群鹅,在田野、丘陵、河边漫步。小鹅还没长全翅膀,白白的,一副可爱憨态,慢吞吞地边吃边走,经常惹我树条子爱恋地轻抽,时间长了,鹅都和我做了朋友,吃饱了,打着饱嗝,食道里的草沿着脖子攀缘而上,一直到嘴边。鹅群偎依在一起,嘎嘎地陪着我在原野欣赏无限自然,伴着我在百草花中打滚。放鹅的时候,我闲不着,寻找着那些兔子可以吃的东西,什么墩草、野茄子、苦菜、灰灰菜、野茅草等,都可以挖。那野茄子,还顶着紫蓝色的花,玲珑翠滴,煞是好看;野茅草,花没开的时候,嫩嫩的,甜甜的,可以把它的嫩茎拔出来,放在嘴里咀嚼着,甜丝丝的。顺着河沟,经常赶着鹅在使狗河边接受沐浴。妇女们手持“胍子”,梆梆地敲打着衣服,边啦着呱。什么谁家的兔子下了几只,谁家男孩和一个女孩好,竟然怀了孕,谁家的刚刚下的猪崽奶不够吃的……

除了挖野菜,为了搞足够的兔料,还得经常像猴子荡秋千、猿攀树梢一样爬上刺槐、杨树,折些树枝子扔下来拿回家。那刺槐浑身带着长长的刺,一不小心就扎着手脚。有一次一个长刺针扎进了脚心,疼得我龇牙咧嘴地拔出来,血吧嗒吧嗒滴着也没管伤口。两天后,突然腹股沟肿大,高烧乱说胡话:“我是华国锋!我是华国锋!”那时“四人帮”刚刚下台,华国锋刚刚上台,文革遗风甚厚,阶级斗争形势依然严峻,把父亲唬得不得了,况且有了四叔发高烧这样血的教训,赶紧请来赤脚医生高守义。以后才知道那是由于淋巴结感染肿大所致。爬树折树枝子最可怕的是刺槐和杨树上的一种薄薄的扁平的浑身肉眼几乎看不清的细毛的虫子,也有油条状圆形的,当地人叫“双母”。那东西身上的毛,一旦粘身上,除了手心钻不进去,只要带汗毛汗腺的地方,都能顺着进。那毛上可能带着一种毒素,钻进以后起一个结核菌素试验那样的白色的疙瘩。那个疼啊,疼得叫娘,疼得叫爹,疼得觉都睡不着。我们土法治疗就是把泥巴和好放在那疙瘩上,待泥巴干了,慢慢地揭下来,这样通过泥巴可以把虫子毛拔出来。爬到槐树上除了折树枝子喂兔子,还有一个收获就是捋那些香香鲜鲜嫩嫩甜丝丝水灵灵的槐花。四月、五月,降媚山上,使狗河边,白茫茫的,到处是槐花,一团团,一簇簇,一串串,一枝枝,一树树,琼珠玉坠挂满树,晶莹剔透,素雅清白。雨后,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如少女梨花带雨泪汪汪的惹人怜惜。到处是槐花沁人肺腑的香气,放蜂的不失时机地来到故乡,搭起帐篷,把一箱箱蜜蜂摆好放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嗡嗡的声音,随处可见那些小生灵。采下来的槐花,可以生吃,鲜鲜的味道,也可以熟吃。母亲洗干净放在一个高粱秆编的“芊子”上面凉干,拌上面粉猪油,放在锅里蒸熟,或油煎食用,味道香甜,难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