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一章

温暖的南风已经刮了两天两夜。田野里最后的积雪已经消失了。冒着泡沫的、春天的溪流淙淙有声,草原上的洼地和小河沟也都涨满了水。第三天的早晨风停了,浓雾笼罩了草原,湿润的。去年的羽茅草丛闪着银光,古垒、浅谷、集镇、钟楼的尖顶和高耸人云的、金字塔形的杨树顶梢,全都笼罩在白茫茫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广阔的顿河草原上一片蔚蓝色的春天。

在这个雾蒙蒙的早晨丁可克西妮亚病后第一次走出屋子,来到台阶上,站了半天,陶醉在春天清新空气的芳香中她竭力压制首恶心和头晕,走到果园里的井边,放下水桶,坐在井栏上。她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出奇的新奇、迷人。她的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像小孩子一样玩弄着衣服的折于,心情激动地打量着四周的景物一雾茫茫的远景,花园里浸在融雪的水洼里的苹栗树,湿漉漉的篱笆和篱笆外面。残留着被水冲得很深的去年的车辙的道路,——她觉得这一切都是空前的美丽,一切都仿佛是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鲜艳、温柔,从云雾里透出一小片蓝天,冰冷的蓝光刺得她的眼睛发花;腐烂的于草和融化了的黑上散发出的气味是那么熟悉、诱人,阿克西妮亚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从雾蒙蒙的草原上传来的云雀纯朴的歌声,在她心里引起无端的忧伤,这种在异乡听到的云雀歌声使阿克西妮亚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眼睛里流出两滴吝啬的泪珠……阿克西妮亚心情恬静地享受着这重又回到她身上来的生命,渴望亲手去摸摸周围的一切东西,什么都亲眼去看看。她想去摸摸湿得发黑的醋栗丛,想用脸颊去亲亲长了一层天鹅绒似的灰色茸毛的苹果树枝,想跨过倒塌的篱笆,踏着一片无路的泥泞,到广阔的洼地那边闪着神话般的绿光与迷雾笼罩的远景汇成了一片的冬小麦田地里去……阿克西妮亚等候了好几天,盼望着葛利高里会突然到来,但是后来从到房主人家来串门的邻居那里听说,战争并没有结束,说有很多哥萨克从新俄罗斯克渡海到克里米亚去了,而那些留下来的人有的参加了红军,有的到矿山去了。

周末,阿克西妮亚下定决心要回家去,而且很快就找到了个伴儿。有一无,黄昏时分,一个驼背的小老头儿,没有敲门就走进屋子来。他默默地鞠了一个躬,就脱起又肥又大、衣缝开绽的肮脏的英国军大衣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呀,善人哪,连个‘好’都不问一声,就要借宿吗?”主人惊讶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质问道。

可是客人急急忙忙地脱掉军大衣,在门口抖了抖,经心地挂在衣钩上,抚摸着剪得很短的白胡子,含笑说:“亲爱的主人,看在基督的面上,原谅我吧,如今这种年月,我学会了:进门先脱衣服,然后再请求借宿,不然,人家是不肯放你进去的。如今的人都变得粗野啦,不欢迎客人……”

“我们把你安置在哪儿呀?你看,我们住得够挤啦,”主人的口气已经温和得多了。

“我有像鸽子嘴那么点儿地方就行啦。就在门口这儿,我一蜷身子就睡啦。”

“你是干什么的呀,老大爷?是逃难的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对啦对啦,就是逃难的。我逃啊,逃啊,一直逃到大海边,如今可又慢慢地往回走啦,已经逃得筋疲力尽啦……”爱说话的老头子蹲在门限旁边,回答说。

“您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啊?”主人又继续追问。

老头子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裁缝用的大剪刀,在手里转动了一会儿,嘴唇上依然带着那不曾消失的笑容说:“这是我的身份证,我就是带着这把剪子从新俄罗斯克出来的,可是我的家乡离这里很远,我是维申斯克镇人。我喝了点儿海里的咸水以后,现在要回家乡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