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二十一章

麦列霍夫家一年的工夫人口减少了一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有一回说死神爱上了他们家,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刚刚料理完娜塔莉亚的丧事,麦列霍夫家宽大的内室里又散发出檀香和矢车菊的气味。葛利高里去前线后十多天,达丽亚在顿河里淹死了。

星期六,她从田地里回来以后,就和杜妮亚什卡一同去顿河洗澡。她们在果园子旁边脱了衣服,在柔软的、被脚踏倒的草上坐了半天。从一大早起,达丽亚就情绪不佳,抱怨头疼,浑身酸软无力,偷偷地哭了好几回……下水以前,杜妮亚什卡把头发挽成一个髻,用头巾扎起来,斜了达丽亚一眼,惋惜地说:“达什卡,看你瘦成什么样子啦,青筋都暴出来啦!”

“很快就会好的。”

“头不疼啦?”

“不疼啦。来,咱们洗澡吧,天可不早啦。”她头一个跑着跳到水里,脑袋往水里一扎,又钻出来,打着响鼻,往中流游去,急流把她卷了进去,冲着她漂去。

杜妮亚什卡欣赏着像男人似的抡开手臂划出去的达丽亚,也走进齐腰深的水里,洗了洗脸,把胸膛和被太阳晒黑的、有力的、女人圆滚滚的胳膊都泡湿了。毗邻的菜园子里,奥博尼佐夫家的儿媳妇们正在浇白菜。她们听见杜妮亚什卡笑着呼喊达丽亚:“回来吧,达什卡!不然鱼会把你拖走!”

达丽亚转回身来,游了有三沙绳远,然后从水里跃出半截身子,两手放在头上,喊:“永别啦,老少娘儿们们!”接着,就像石头似的沉到水底去了。

过了一刻钟,面色苍白的杜妮亚什卡只穿着一件衬裙,跑回家来。

“达丽亚淹死啦,妈妈!……”她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吐出这句话来。

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用捕鱼的钩网把达丽亚的尸体捞上来。鞑靼村最有经验的老渔夫阿尔希普·佩斯科瓦茨科夫在黎明时分,在达丽亚淹死处下游一点儿的地方,顺着水流下了六面钩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跟他一起去查看鱼网。岸上聚了一大群孩子和老娘儿们,杜妮亚什卡也在人群中。等到阿尔希普离开河岸约十沙绳远,用桨柄钩起第四根同索的时候,杜妮亚什卡清楚地听到他小声说:"好像有啦……"他使劲拉着沉甸甸的直往深处坠的网索,然后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右岸间起白光来,两个老头子一齐把腰弯到水面上,小船的边缘都浸着水了,尸体翻进小船去的低沉的呱卿声传到鸦雀无声的人群中来。人们同声舒了一口气。有个娘儿们低声哭了起来。站在附近的赫里斯托尼亚粗鲁地对孩子们喊:"喂,你们都滚开!"杜妮亚什卡泪眼模糊地看到阿尔希普站在船尾上熟练、无声地划着桨,朝岸边驶来。小船擦着岸边的石灰石碎片,发出嚓嚓的响声,搁浅在岸上。达丽亚死板板地弯着腿躺在船上,半边脸颊贴着湿淋淋的船底。她那白净的躯体只是稍微有点儿发青,带着一种深蓝色调,有几处很深的刺伤--网钩的钩痕。膝盖下面一点儿,干瘪黝黑的腿肚子上,大概是下水前忘记解下的袜带周围,有一道粉红色的渗出血来的新伤痕。网钩尖在腿上划出了一道弯弯曲曲的裂痕。杜妮亚什卡痉挛地揉着围裙,第一个走到达丽亚跟前,用一条接缝处开线了的麻袋盖到她的身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老练、麻利地挽起裤管,开始往岸上拖小船。不一会儿一辆大车赶来了,人们把达丽亚运回麦列霍夫家。

杜妮亚什卡克制着恐怖和嫌恶的心情,帮着母亲把死人那还残留着顿河深处寒意的、冰凉的身体洗干净。达丽亚有点儿胀肿的脸上和被水浸得暗淡无光的眼睛里透出陌生。严肃的神情。河沙像银屑似的在她的头发里闪光,脸颊上沾着一丝丝蚕丝似的潮湿青苔,而两只自由伸开的、从长凳上耷拉下来的手臂却给人一种可怕的安详感,杜妮亚什卡看了一眼,就急忙走开了,这个死了的达丽亚完全不像那个不久前还总开玩笑、哈哈大笑,而且是那么热爱生活的达丽亚,这使杜妮亚什卡感到既惊奇,又害怕。以后有很长的时间,杜妮亚什卡一想起达丽亚石头般的冰凉的乳房和肚子,一想起她那僵硬鼓胀的四肢,就全身战栗,竭力想赶快忘掉这一切。她害怕夜里会梦见死去的达丽亚,有一星期跟伊莉妮奇娜睡在一张床上,上床以前,祷告上帝,暗暗祈求:"主啊!请你不要让我梦见她吧!救救我吧,主啊!"如果不是奥博尼佐夫家的媳妇们说出曾听到达丽亚喊叫;"永别啦,老少娘儿们们!"也就无声无臭、平安无事地把淹死的达丽亚埋葬了,但是威萨里昂神甫听说达丽亚死前曾这样呼喊过,这就清楚地说明,她是有意投水自尽的,所以神甫断然声明,他不给自戕的人主持葬仪。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动肝火:"你怎么能不主持丧仪呀?难道她不是受过洗的基督教徒,还是怎么的,啊?""我不能给自戕的人主持葬仪,这是不符合教规的。""照你这么说,难道,就像死狗一样把她埋掉算了吗?""照我的意思,你愿意怎么安葬就怎么安葬,愿意埋在哪里就埋在哪里,就是不能埋在公墓里,因为那里埋葬的全是笃诚的基督教徒。""这怎么行,请你行行好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改用劝说的日吻说。"我们家从来还没有这样丢脸过。""我不能这样干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我非常尊敬你肥你看做模范的教徒,但是我不能这样干。如果有人报告到教区监督司祭那里去,我就非倒霉不可。"神甫坚持己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