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五章

在冰天雪地的进军中,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两次负伤:第一次是在占领拉宾斯克河口镇的战役中,第二次是在进攻叶卡捷琳诺达尔的时候。两次的伤势都不重,所以很快他就又回到部队里来了。但是在五月里,当志愿军在新切尔卡斯克地区作短期休整时,利斯特尼茨基感到身体有些不舒服,就请了两个星期假。尽管思家心切,但还是决定留在新切尔卡斯克休息,免得徒劳往返。

他的同排战友戈尔恰科夫骑兵大尉也和他一块儿休假。戈尔恰科夫请他到自己家里去休养。

“我没有孩子,我的妻子一定很欢迎你。她已经从我的信中认识你了。”

天气像夏天一样炎热、晴朗,中午时分,他们坐车来到一所坐落在车站附近街道上的老态龙钟的独家住宅门前。

“这就是本人过去的公馆,”黑胡子、身体矮壮的戈尔恰科夫匆匆地走着,不时回头看看利斯特尼茨基,说。

他那鼓出的、黑中透蓝的眼睛快活、激动得泪水盈眶,笑容使他那像希腊人的大鼻于往下垂去。他迈着大步,保护色马裤上磨得锃亮的皮裤裆单调地沙沙响着,走进屋子,屋子里立刻就充满了大兵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气味。

“廖莉亚在哪儿?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在哪儿呀?”他朝着含笑从厨房里跑出来的女仆喊道。“在花园里?走,我们到那里去。”

花园里的苹果树下——一片虎皮似的斑斑点点的树影,散发着蜂房的蜜味和干燥的泥土气息。阳光照在利斯特尼茨基的眼镜玻璃上,折射出像榴霰弹爆炸开花似的闪光。远处什么地方的铁路上,一辆机车正在拼命低沉地吼叫;戈尔恰科夫打断这单凋的嘶叫声,喊道:“廖莉亚!廖莉亚!你在哪儿呀?”

一个穿着淡黄色衣服、身材修长的妇人,在野玫瑰丛后面闪动,从旁边的一条狭窄林荫道上钻了出来。

她站了片刻,惊骇地、姿势优雅地把两只手巴掌捂在胸前,接着,就喊叫着伸出手,朝戈尔恰科夫跑过来。她跑得很快,利斯特尼茨基只能看到裙子里抖动的圆滚滚的膝盖、鞋子的尖头和向后仰着的脑袋上闪耀的蓬乱的头发的金光。

她把两只弯曲的、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赤裸的胳膊搭在丈夫的肩膀上,跳起脚亲吻他那落满尘上的脸颊、鼻子、眼睛、嘴唇和风吹日晒得变黑了的脖子。急促的亲吻声像机枪扫射一样劈啪乱响。

利斯特尼茨基擦着夹鼻眼镜,呼吸着周围的柳枝气息,也笑了起来,——立即就自己意识到,—一这是一种最愚蠢、勉强、令人难堪的笑容。

等那阵欣喜若狂的感情平静下来,变为间歇的亲热,戈尔恰科夫轻轻地。但是坚定地把箍在他脖于上的妻子的手指掰开,抱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往外一转。

“廖莉亚……这是我的好朋友利斯特尼茨基。”

“啊呀,利斯特尼茨基!见到您真高兴!我丈夫在信中说起您……”她气喘吁吁地用含笑的、由于幸福而变得模糊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

他们并肩走着、戈尔恰科夫用一只指甲很脏和长满倒刺的手抱着妻子的姑娘般的细腰。利斯特尼茨基一面走,一面斜视着这只手,吸着柳树枝和太阳晒着的女人身上的气息,像小孩于似的感到非常不幸,仿佛受了什么人的很不公正的待遇和重大的侮辱。他打量着女人金黄色的卷发遮掩着的粉红色小耳朵的耳轮,注视着离他只有一俄尺远的脸颊上的光洁皮肤;他的眼睛像蝎虎子似的在她袒胸的地方打转儿,他窥视到隆起的奶黄色的乳房下垂的紫色奶头。戈尔恰科娃的浅蓝色眼睛偶尔转向他,眼睛的神情亲切、和蔼,但是当这两只眼睛闪烁着完全不同的光芒去看戈尔恰科夫的黑脸的时候,利斯特尼茨基感到一阵轻微的、令人心烦的痛楚……直到吃饭的时候,利斯特尼茨基才真正看清了女主人的面貌。在她那匀称的身段和脸上都显出了已届三十的半老徐娘风韵、但是在她那神色嘲讽、冷漠的眼睛里,在她的动作上,还保留着没有耗尽的青春活力。她那线条温柔而不端正的、但讨人喜欢的脸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只有一种对比特别惹人注目:南方黑皮肤女人才有的黑中透红的、热情的、于裂的薄嘴唇,脸颊上闪着粉红色光泽的皮肤和淡白的眉毛。她很爱笑,但是在露出像雕刻的、细密的牙齿的笑容里有某种做作的神色。说话的声调沙哑低沉.缺乏韵味。近两个月来,利斯特尼茨基除了些浑身弄得很脏的女护士以外.再没有见到过别的女人,因此他觉得她简直漂亮极了。他注视着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垂着发智的、高傲的头部,回答她的问话总是那么匆忙,驴唇不对马嘴,所以不久,就借口身体疲倦,走到给他准备的房间里去了……日子就这样过去了.甜蜜而又令人心烦后来.利斯特尼茨基曾非常珍视地翻阅记忆中这些日子,但是在当时他却是像小孩于一样,卤莽而又愚蠢地折磨着自己。像一对鸽子似的戈尔恰科大夫妇突然变得孤僻起来,回避和他见面。借口要修理房子,把他从原在他们卧室隔壁的那间屋子搬到角落里的一间屋子里去,戈尔恰科夫说这话的时候,咬着胡子,刮得光光的。显得年轻了的脸上带着严肃的笑容。利斯特尼茨基懂得朋友嫌他碍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愿意搬到别的朋友家里去。他整天躺在苹果树底下,在雾蒙蒙的橙黄色的树荫里读用粗劣包装纸草率印出的报纸,或者昏昏睡去,倦乏益甚。一只咖啡色、带白斑的、漂亮的斑特尔猎狗与他分享了倦怠的寂寞。这家伙默默地嫉妒着主人对妻子的恩爱,投身利斯特尼茨基,躺在他身旁,长吁短叹,利斯特尼茨基就抚慰着它,不胜感慨地低吟着:幻想吧,幻想吧……你那金色的眼睛把一切都看得越来越狭小、越来越暗淡……梦幻中,他柔情满怀,搜索着记忆中像香薄荷蜜似的浓郁芳香的诗句……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用那种只有女人独具的敏感体会到他的苦闷。她本来就很矜持,现在对他的态度就更加矜持了。有一天傍晚,他们俩(几个马尔科夫团的军官朋友在公园门日拦住了戈尔恰科夫)从公园里走回来,利斯特尼茨基挽着奥莉加·尼古拉耶芙娜的一只胳膊,使劲把她的胳膊贴到自己身上,这使她警觉起来“您为什么这样看我呀?……”她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