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十五章

本丘克手下有名机枪手,是鞑靼村的哥萨克马克西姆卡·格里亚兹诺夫。在跟库捷波夫的队伍的战斗中他的马被打死了,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可救药地喝起酒来,沉溺在赌博中。马克西姆卡骑的那匹毛皮像牛。脊背上有一道银色白毛的马被打死以后,他就扛着马鞍子,一直扛了四俄里,待他看到,从疯狂攻来的白军手中逃出性命已经无望的时候,他就从鞍子上扯下豪华的肚带,拿着笼头,开了小差。后来到了罗斯托夫,不久,在赌“二十一点”时,输掉了从被他砍死的大尉身上摘下来的刀鞘镶银的马刀,输掉了剩下的马具;最后,输掉了裤子和软羊皮靴子,于是光着身子回到了本丘克的机枪队。本丘克给他弄到一身衣服,劝说了他一番。马克西姆卡也许从此就改邪归正了,可是在争夺通往要塞的战斗中,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脑袋。可怜马克西姆卡的蓝色眼珠破流到衬衣上,血从脑壳里,像从打开的罐头里涌出来。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个维申斯克的哥萨克格里亚兹诺夫——昔日的偷马贼和不久前的不可救药的酒徒。

本丘克看了一眼正在痛苦地抽搐的马克西姆卡的身体,然后关心地擦去机枪筒上的血渍,这是从马克西姆卡被打穿的脑袋里溅出来的。

立刻就要退却。本丘克拖着机枪走了。扔下了在被炮火烧焦的土地上慢慢变冷、变僵的马克西姆卡的尸体。他那衬衣扯到脑袋上去的黝黑的身体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他死去的时候,直往脑袋上拉衬衣,痛苦地挣扎)。

全部由土耳其战线上回来的步兵组成的一排赤卫军,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上构筑了阵地。一个前额光秃、头戴半旧的冬天皮帽子的战士,帮着本丘克安装好机枪,其余的人横街构筑了一道像街垒似的阵地。

“叫他们来吧!”一个大胡子战士望着近处山岗后面半圆形的地平线,笑着说。

“现在咱们可以狠狠地揍他们啦!”

“加油呀,萨马拉!”战士们对一个正在从板棚上往下拆木板的壮实小伙子喊道。

“他们来啦!往这儿冲呢!”那个前额光秃的战士从伏特加酒仓库屋顶上爬下来后,大声喊道。

安娜卧倒在本丘克身旁。赤卫军战士也都密密麻麻地卧倒在临时工事后面。

这时候,有九名赤卫军战士,从右面,像田陇地里的鹌鸽一样,顺着相邻的一条胡同跑到拐角处一所房子的墙后。其中一个跑着,还喊叫了一声:“敌人来啦!机枪快扫射吧!”

十字路口霎时变得空荡荡的,非常安静,可是没过一会儿,一个制帽上扎着白带、马枪紧压在肋下骑马的哥萨克,拖着滚滚烟尘,从墙后冲出来、他猛力勒住奔马,马的后腿部蹲了下去。本丘克用手枪打了一枪。哥萨克趴在马脖颈上,往后跑去。原先卧倒在机枪旁边的那些步兵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有两个顺着板棚跑去,卧倒在大门口。

看得出,这些战士立刻就会溃散、逃跑。他们已经紧张到了极点,鸦雀无声,从他们那惊慌失措的眼睛里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是顶不住的……随后发生的一切,本丘克特别清楚地记住了这一瞬间。安娜头上缠的绷带歪到后脑勺上,她激动异常,脸色煞白,头发散乱,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她一跃而起,端着步枪,回过头来,手指着骑马的哥萨克在那里消失的房子,用同样变得听不出是她的嘶哑的声音喊道:“跟我来!”——便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本丘克站了起来。他胡里胡涂地喊了几声。从旁边的一个步兵手里抓过一支步枪,——觉得两条腿哆嗦得要命,跟着安娜跑去,他喊哪,叫啊,要她回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得浑身无力,两眼发黑。他听到后面几个跟着跑上来的人的喘息声,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不可避免的、奇特的结局已经迫在眉睫。在这一刹那,他已经明白,她的行动不可能带动其余的人随之冲杀,是毫无意义的,不理智的,注定要失败的。在离房子拐角处不远的地方迎面遇上了飞驰而来的哥萨克。从他们那方面传来一阵阵参差不齐的枪声。子弹在飞啸。安娜可怜的尖叫声。她伸出一只手,眼睛像发疯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本丘克没有看到哥萨克们已经拨马跑了回去,也没有看到原来卧倒在他的机枪旁边的十八名步兵中有些人受到安娜的热情鼓舞,已经把哥萨克们击退了。他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他的脚边挣扎的她一个人。他的两手毫无感觉地把她翻过身来,想把她抱到什么地方去,这时候他看到她的左肋在出血和几缕耷拉在伤口四周的蓝布上衣的破布条,——他明白,她是被爆炸性子弹打中了,知道安娜是活不成了,而且在她那朦胧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死神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