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一章

利斯特尼茨基的庄园——亚戈德诺耶——就像个木节子似的长在辽阔干涸的山洞里。风向常变,时而刮南风,时而刮北风;太阳在浅蓝色的天空飘移;暑热未尽,秋天就踩着夏天的衣襟,带着沙沙的落叶声,跟踪而来。严寒和暴风雪送来隆冬,可是亚戈德诺耶却整年累月在麻木的寂寞中抽搐,与外界隔绝的日子,就像孪生姐妹似的,一模一样,天大逝去。

红眼圈、像爱咬舌的女人似的黑鸭子依然是那样一瘸一瘸地在院子里晃,珠鸡就像一滴滴小雨点似的落满院子,羽毛已丰满的孔雀在马棚顶上猫声猫气地喵喵叫唤。老将军很喜欢各种各样的鸟,就是打伤了的仙鹤也照样养起来。十一月里,这只受伤的鸟,一听见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仙鹤的模糊召唤,它就发出震人心弦的、铜钟似的哀鸣。可是它飞不起来了,被打断的翅膀僵死地垂着,将军从窗户里瞅着仙鹤弯下脑袋跳着、想从地上飞起来的样子,就咧着白胡子的嘴大笑起来,低沉的笑声在洁白空荡的客厅里回响飘荡。

韦尼阿明依然是那样高高地擎着毛茸茸的脑袋,僵直的大腿哆嗦着,整天坐在堂屋的箱子上一个人玩牌,玩得直发昏。吉洪依然是那样在嫉妒自己的麻子情人对萨什卡,对长工,对葛利高里和老爷的亲呢态度,甚至连仙鹤也嫉妒起来,因为卢克里娅也用那种寡妇的过分的柔情来照顾它。萨什卡爷爷有时喝得酩酊大醉,走到窗户前,向老爷讨个二十戈比的铜币。

整个这些日子里,只有两件事情惊动了这昏昏沉沉的、发了霉的生活:一是阿克西妮亚生孩子,再就是丢了一只大种鹅。对于阿克西妮亚生的小女孩,大家很快就习惯了,至于鹅,人们在树林外边的坑里找到了几根鹅毛(看来是被狐狸拖去了)——于是大家又都安静下来。

老爷每天早晨醒来,就把韦尼阿明叫去。

“你做了个什么梦?”

“真是一个神奇的梦。”

“讲讲!”地主手里卷着烟,简短地命令说。

韦尼阿明讲起来。如果是没有趣味的或是可怕的梦,地主就会生气地骂道:“唉,你这个胡涂虫,畜生!胡涂人做梦也是胡涂的。”

后来韦尼阿明学乖了,就自己来杜撰有趣的和迷人的梦。使他苦恼的是:总要不断编造新梦,你看他,提前几天就开始编造迷人的梦了。他坐在大箱子上,把一张张就像他的老脸一样鼓胀和油污的纸牌僻僻啪啪地往小毯子上摔着,眼睛呆呆地凝视着一点,在杜撰新梦哪,到后来,竟发展到这种地步,连个真梦都做不成了。一睡醒,他就拼命去回忆梦境,但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虚——像刮过似的,光溜溜,黑漆漆,一无所有,别说是梦,连张人脸也没有见到。

韦尼阿明为冥思苦索那些并不奇妙的假梦弄得才思枯竭,而老爷却大发雷霆,打断了说梦者炒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剩饭,骂道:“混蛋家伙,这个讲马的梦,星期四就已经讲过一次啦。他妈的,你是怎么回事?……”

“我又梦见了一回,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说老实话,我真的又梦见了一回,”韦尼阿明毫不在乎地撒着谎。

十二月里,葛利高里被公差叫到维申斯克镇公所去。他领了一百卢布的买马钱和一张在圣诞节第二天到马尼科沃镇征兵站去报到的通知。

葛利高里从镇上回来的时候真是束手无策:圣诞节已经快到了,但是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用官家发的钱和自己积蓄的钱,在奥布雷夫斯克村花一百四十卢布买了一匹马。他是和萨什卡爷爷一同去的,买了一匹相当不错的马:六岁口,枣红色,屁股下垂;这匹马只有一块不易看出的伤痕。萨什卡爷爷挔着胡子说道:“你再买不到更便宜的啦,长官们是看不出的。他们没有那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