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牌医生与其手下新人。

我正陪莫迪坐着,听到没铺地毯的水泥台阶上传来一阵好似羊群出动的声音,叽叽喳喳,咔嗒咔嗒。嗡嗡的说话声,听得最清楚的,是他浑厚的大嗓门。

莫迪的门敞开着。羊群在门口站定。

大牌医生是老年病专家,还是个世界级的专家,这是人家告诉我的。他开始滔滔不绝。

这是胃癌,他们读过记录了,他们看过幻灯片了。典型症状是……下面几句话我听不懂。好,女士们先生们,请……于是一大群人冒了出来,一起挤进门来。莫迪坐着,稍稍勾着点腰,垂着头,是醒着的,瞪着床单。

她看起来不舒服。跟着医生们一起来的护士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莫迪不对劲,走上前来说:“福勒太太,亲爱的,靠着坐,嗯,靠着……”但是她知道莫迪是怎么一遍一遍地说扶我起来,扶我起来的,知道我是怎么一遍又一遍地扶她起来的,也知道莫迪平日就像现在这样坐着,一次好几分钟,好几个小时。

我们把戏做足:让莫迪靠着枕头,她一言不发,一大帮医生围观。

莫迪紧闭着眼睛。

大牌医生犹豫着,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给她做检查,好让学生学到点东西,但是他最终决定还是不做了:但愿是人性让他做了这个决定的吧。

他们后退几步,站到门外。

大牌医生解释说,莫迪现在处于昏迷状态,会在睡梦中悄悄走掉。

这让我大为震惊。护士也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恼怒地叹了口气。

因为莫迪多数时间是清醒的,努力克制着疼痛。她吃药后会沉沉地睡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又挣扎着醒过来。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肃然,大牌医生正在说,福勒太太是一个极其独立、富有自尊的人,她从来不想用药,而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必须小心监控——如此如此,等等等等——但是很幸运,她现在陷入昏迷,不会再醒过来了。

护士很恼火。她训练有素,不允许自己与我有眼神交流,但是我们彼此都充分理解。因为,当然了,做监控的是护士们,关注着病人们的需求、情绪的变化,医生不过偶尔露个面,吩咐吩咐。我坐在这儿观察、倾听时,发现给人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护士和医生之间那条绝对不可逾越的鸿沟。知道实际情况的是护士们,对医嘱护士们会调整、改善,常常还干脆无视。发号施令的人根本不知道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如此之神奇的系统是怎么发展出来的?

医生们离开去了主病房,喧哗声渐渐远去。

莫迪低声说:“扶我起来,扶我起来。”护士抱歉地朝我笑笑。我起身,扶她起来,让她以原来的姿势坐着,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姿势倒让她更舒服。

“我去关门,就关一分钟。”护士悄悄地说,意思是,医生就不会知道你把她扶起来了。

她关了门。莫迪:“把门打开,打开,打开。”

“就一分钟,莫迪,等他们走了。”

没一会儿,他们又踢嗒踢嗒、叽叽喳喳地经过病房,下楼去了。

我把门又打开,餐车朝这边过来,哐,嘭。

“福勒太太,来点汤?三明治?冰激凌?”

我替她回答:“请给点汤,再要一点果冻。”尽管她如今根本什么都不吃。

我把汤递到她嘴边,她摇摇头。我舀了一勺果冻。“不要,不要,”她悄声说,“扶我起来,扶我起来。”

我照办,一次又一次,整晚都这样。

然后,九点了,已经换了夜班了。我等着,好去和夜班护士们说话,亲自告诉她们她今天过得怎样——和昨天以及前天一样——夜班护士们微笑着,弯下腰对莫迪说:“你好,亲爱的,你好,你怎么样?”

夜班护士里,有三个棕色皮肤的,一个白皮肤的,莫迪觉得自己被异类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