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第2/3页)

“无论怎样,我很快就会输。”他露出微笑,某种“请不要注意我”的微笑,笑到一半脸就红了,脸红似乎增加了他的窘迫,这样一来便倍加窘迫了。

“相反,”我有一次对他说,“无论怎样,你会赢的。”

他想了一下,一下子明白了,甜甜地微笑着,好像我说出了令最睿智的哲学家费解的话。他又想了一下说:

“不是这样的。我在大功告成时,会自己击败自己。”

然而,他同意只和我下一盘。他赢了,这使他充满了令人同情的窘迫。他开始致歉,好像他通过赢我的棋,亲自使暴虐的英国统治罪加一等。

有时,在给我上英文课时,他会为了复杂的时态规则和大量的不规则动词表示歉意。他似乎在指责自己,指责他的疏忽,因为在英语中,通常可以用一个词表述的事物在希伯来语中却使用两个词。比如,“一玻璃杯水”和“一块窗玻璃”中的glass;“餐桌”和“统计表”中的table;“灰熊”和“忍受负担”中的bear;“炎热的一天”和“味道浓浓的咖喱”中的hot;“确定日期”和“吃椰枣”中的date。而在上希伯来语课时,不管他什么时候交来我布置的作业,他都会谦恭地问:

“哎呀,无知者没弄懂吧?愚者没搞明白吧?”

我要是夸他作业写得好,他那双天真的眼睛便会一亮,嘴角便会漾起温和而暖人心扉的微笑,而后这微笑便会洋溢在他的整个脸颊,仿佛遍布在军服下的全身。他会喃喃自语:

“你过奖了。”

但有时,课刚好上了一半,我们会放下正事聊天。有时,他会不由自主地给我说起军营里的花边新闻,咯咯笑着,好像为自己嘴里喷出的污言秽语震惊不已:谁在暗中破坏谁的威信,谁在储藏糖果或香烟,谁从来就不洗澡,谁被发现与跟他称姐道妹的人在酒吧里一直酗酒。

如果我们讨论政治形势,我就会变成一个愤怒的先知,他只是点头说“确实”,要么就是“嗬”。一次他说:

“先知的民族。书的民族。如果他们不洒下无辜的鲜血就能承袭一切就好了。”

有时会谈到《圣经》故事,那么就轮到我张着嘴巴倾听,而他则用我们的老师泽鲁巴比尔·吉鸿先生在最狂野的梦中也想象不到的言论令我惊愕不已。比如,邓洛普军士并不喜欢大卫王,尽管他为之惋惜。在他看来,大卫王是个乡野小子,注定要成为诗人与恋人,可上帝却让他当了并不适合于他的国王,迫使他生活在战争与阴谋中。大卫王在人生尽头,同样遭受恶鬼的折磨,而他本人曾这样令强于自己的先辈扫罗遭受同样的痛苦,这并不足为奇。最后,放驴人和牧羊人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邓洛普军士以微微惊叹的语调讲述扫罗、大卫、米甲、约拿单、押沙龙和约押37,好像他们也是希伯来地下组织中的年轻人,他也曾和他们一起坐在东宫,跟他们学希伯来语,作为回报教他们一点非利士语。他对扫罗和约拿单怀有爱慕与怜悯,最喜欢扫罗的女儿、终身未育的米甲,他也喜欢拉亿之子帕铁38,他一直为米甲哭泣,直到被押尼尔赶走,等等,帕铁追寻着不再属于自己的妻子,他本人也被驱逐下了舞台,从历代志中消失。

但是除了帕铁,我想,他们几乎都是叛徒:约拿单和米甲背叛了父亲扫罗;约押和喜鲁雅的其他儿子,俊美的押沙龙,暗嫩、哈吉的儿子亚多尼雅——统统是叛徒39;最坏的叛徒是大卫王本人,也就是我们所歌唱的大卫王,“大卫,以色列王,依旧活在我们中间”40。这一切在邓洛普军士嘴里显得有点滑稽可笑。他给我讲了似乎很像刑事调查部的那些可悲的瞎忙活的人们的种种传闻:这个人嫉妒成性,那个人巴结逢迎,还有一个人生性多疑。在他的故事中,这些人似乎都陷于热恋、欲望、嫉妒、阴谋、争权夺利与报复编织的这张荒诞不经的网里。(这里他们又是那些口渴之人,那些口渴的豹子,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水也无法消除他们的口渴,永远不会。瞎子,挖个坑自己掉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