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6页)

她的脸蓦然转白。

“我懂了。”她慢吞吞地说,极端痛苦地。“你也不是音乐家,你父母也不是,你的亲戚朋友也不是!我——”她重重地吸了口气,“该知道这一点,该体会这一点!但是,你以前曾经整晚整晚听我弹琴,赞美我的琴美妙得像诗像文学像生命……哦,”她点头。“那是婚前!我早就不信任婚姻,我知道婚姻是最残忍的东西。诗也好,文学也好,画也好,音乐也好……婚姻会谋杀它们!最后,你会发现,你要求的妻子,不是诗,不是画,不是音乐,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他瞪着她,被她那敏锐的体会能力震惊住,也被她那很“残忍”、却不无道理的分析所“触怒”了。她等于在说:你只是个庸俗的人,你要求的也只是个庸俗的妻子!他并不承认这个,这对他是“侮辱”,如果他要个平凡的妻子,他不会追求她达六年之久。可是,一时之间,他竟找不出话来驳她,甚至,找不出话来解释自己,这使他有些恼羞成怒了。

“不要怪罪婚姻!”他大声说,“你应该了解,人是群居动物,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也不是只有你和我!我欣赏你的琴,欣赏你的人,欣赏你所有的一切!所以我娶了你……但是……”

“但是,”她接口,“你已经不再欣赏我的琴,我的人,我所有的一切了!”

“胡扯!”他喊,“你故意歪曲事实,你故意歪曲我!我和你谈话的目的是想增加彼此的了解,而你却任性地否决一切!想想看,巧眉,”他摇撼她。“我只是希望你除了钢琴以外,再学一些东西,最起码,去喜欢一些东西,让我们有一些共同的兴趣,甚至,你可以试着了解我的工作,真正走进我的生活……”

“我知道你的工作,”她悲哀地说,“我可以走进你的生活,你要我帮你核稿呢,还是编辑呢?是画版面呢,还是挑选彩色页?”她摇头,低呼,“凌康,凌康,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什么意思?”他又急又怒又心痛。

“你不该娶一个瞎子当太太!我早就说过,你的世界我走不进去,我的世界你也走不进来!你不相信!现在,你要求我走进你的生活,我怎么走进去?”她的声音提高了,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难道你不明白,我非但走不进你的生活,我连这房门都不敢走出去吗?因为我一出去就会摔跤,我已经摔怕了!怕你母亲惊叫,怕你父亲叹气,怕你高声骂秋娥,怕秋娥为我受委屈……我连卧房都不敢出,除了弹琴,你要我干什么?”她低下头去,用双手蒙住了脸,苦恼地、辗转地摇着头,喃喃地说,“错了!错了!错了!什么都错了,大错特错了!错了!错了!……”

他震动而慌乱了,她的眼泪使他心碎,她喃喃的自语使他恐惧而懊悔了。他不该说这些,不该对她再有要求,她就是她呀!那个晚上,他说过,要她的缺点,要她的优点,要她的自卑,要她的自怜,要她的虚荣,要她一切的一切!曾几何时,他竟要求她往他的模子里跳进去,去适应他的生活,他的家庭,甚至他的“左右邻居”,他的“亲戚朋友”……老天!人类是多么善变而自私呀!人性是多么可怕而冷酷呀!他扑过去,把她拥进了怀里,他抱紧她,摇撼她,抚摸她,像在安抚一个婴儿。他嘴里急促地、不停地说:

“你没错,你没错,你没错。是我不好,我太不体贴你,太不为你着想,太苛求又太自私!我不好,我不好,巧眉,别哭了!再哭,我的心都碎了。”

巧眉紧偎着他,抽噎着擦干眼泪。

然后,她不再说什么,一场小小的争吵就此结束。生活仍然继续过下去。可是,巧眉不再弹琴了。那架钢琴放在那儿,从那天晚上起,琴盖就没再打开过。她不碰琴,也不出房门,每天呆呆地坐在卧房里,一坐好几小时。然后,凌康惊觉地发现,她以惊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消瘦下去。结婚时她就很瘦弱,现在,她是更瘦了,更苍白了。她在枯萎,在很可怕地枯萎下去。他震惊得全身心都为之痛楚了。他打开琴盖,把她勉强地拉到钢琴前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