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隐(第3/8页)

昔日经历那些事时,我的思想固然没有这样清晰,但这些念头当时已蛰伏在其中,那是无数情感和奇特骚动的燃炙,令我心里生疼,但也不乏骄傲。

常常想起,德米安对勇者和懦夫的看法多么独特!他对该隐之印的阐释多么古怪!他的眼睛,那心智成熟之人的眼睛,焕发着多么奇异的光芒!我的脑中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德米安自己不就是该隐吗?如果不是感同身受,他怎会如此为该隐辩护?他的目光中又何来那种力量?他谈起那些胆小的“其他人”时为何如此讥讽?而那些人其实才是虔众,是上帝乐见的人啊!

我久思不得其解。宛如一枚石子坠入了井中,而那口井便是我少年的心灵。在之后极长一段时日,该隐的故事、他的弑兄罪和那枚印记一直是我追寻知识、疑惑和批判的路径。

我发觉其他学生也很注意德米安。我没有将关于该隐的那个故事告诉别人,但其他人似乎也对他颇感兴趣。关于这个“新来的学生”,学校里还出现了很多流言。如果每个流言我都听说过,那么每一种都应会点亮他的一个侧面,每一种都应有所深意。我只听说,最早的流言是德米安的母亲非常有钱。他们还说,这位女士和儿子从不上教堂。有一人宣称,这两人是犹太人,兴许是隐瞒身份的穆斯林。还有传言是关于马克斯·德米安的强悍的,传说他班上最强壮的男生曾找他打架,遭他拒绝后骂他是懦夫,结果被他打得灰头土脸。据在场观战的人称,德米安只用一只手揪住了那男孩的后颈,紧紧捏了一下,那孩子立刻脸色煞白,溜之大吉,结果好几天都动不了胳膊。某天晚上,居然有传言说那孩子死了。各种谣言纷起,大家笃信不疑,人心激荡。一时间,大家都心满意足。不久后,学生们又开始传播新的谣言,称德米安和女孩们有秘密往来,“无所不知”。

这段时间,我和弗朗茨·克罗默的奴役关系依然在继续。我逃不出他的控制,即便他很久不来骚扰我,我还是和他绑在一起。在梦里,他依然如影随形,那些他在现实中没有对我做过的事,梦中的幻想会补上,梦里的我完全是他的奴仆。我栖身在这些梦境中,比现实更有过之——我原本就是一个好梦者,阴霾剥夺了我的力量和活力。我最常做的梦是克罗默虐待我,唾弃我,跪在我身上,更可怕的是,他还唆使我去犯下严重的罪行——与其说唆使,不如说是强令。其间我还做过一个恐怖至极的梦,醒来后几乎发疯,我梦见自己谋杀了父亲。克罗默磨好刀交到我手上,我们站在林荫道的树丛后,等某人前来,我并不知来的人会是谁。终于有人来了,克罗默推了推我的胳膊,让我去刺死他,而那人竟是父亲。然后我醒了。

除了这些事,我偶尔也会想到该隐亚伯,对德米安却想得不多。奇怪的是,他和我的第二次接触竟发生在梦中。我又梦见自己惨遭粗暴虐待,然后这次跪在我身上的竟不是克罗默,而是德米安。奇怪的是——这一点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在克罗默手下满怀痛苦憎恨所忍受的一切,换成德米安后,我竟心甘情愿地承受了,感觉既快乐又惊惧。我做过两次这样的梦,然后又换成了克罗默。

我早已无法分辨梦境和真实的界限。我和克罗默一直保持着这种令人不齿的来往,甚至在无数次小偷小窃后,我终于还清了欠他的债,但还是没能终结和他的关系。后来他也知道我偷钱,因为他总是追问这些钱的来历,因此我反而愈加为他所制。他常常恐吓要向我爸爸告密,那时我又害怕又懊悔,深恨自己当日没有向父亲坦白。事虽如此,但即便在痛苦中,我也没有悔恨一切,至少不是时时这样想,有时我甚至恍惚觉得,事情必当这样。既然厄运已当头,也就没有必要非得脱身出来。